清代扬州学人年谱述评
曾学文
年谱是按年月记载人物生平事迹及著述的作品,为传记之重要形式。一般认为,年谱肇始于宋,至清代盛行,蔚成规模,延续至今。年谱一般为谱主门生故吏及子孙后辈所作,亦有不少谱主自撰年谱,与日记相辅相成,用以策励习行,功效类似。傅增湘说:“自古英贤才俊,其勋业文章,垂著于世者,后人企念风徽,犹为旁征传记,广采遗闻,著为谱录,用寄其景仰之忱。” (《扬州学派年谱合刊》,以下简称《合刊》,第567页)年谱对于人物研究具有第一手参考价值,向为学者重视。
清代学术繁荣,学者众多,当时及后来为其中许多重要学者编撰了大量年谱。扬州学派作为清代一个有特色的地域学术流派,其在清代学术史上的地位逐渐被学术界认可,对于扬州学派的研究亦越来越受到重视,成果越来越丰富。现存前人撰写的清代扬州学者年谱不少,新近整理出版的《扬州学派年谱合刊》,对于了解这些学者的师承渊源、相互交往、学术影响等,具有显著价值和意义。
一
该书收录清代扬州学者朱泽沄、王懋竑、王念孙、汪中、刘台拱、凌廷堪、江藩、焦循、阮元、王引之、汪喜孙、刘文淇、刘宝楠等十三人年谱计十四种,分别是朱辂编《朱止泉先生年谱》,佚名编《白田王公年谱稿》,闵尔昌编《王石臞先生年谱》,刘盼遂编《高邮王氏父子年谱》,汪喜孙编《容甫先生年谱》,刘文兴编《刘端临先生年谱》,张其锦编《凌次仲先生年谱》,闵尔昌编《江子屏先生年谱》,闵尔昌编《焦理堂先生年谱》,张鉴等编《雷塘庵主弟子记》,闵尔昌编《王伯申先生年谱》,汪喜孙编《汪荀叔自撰年谱》,小泽文四郎编《刘孟瞻先生年谱》,刘文兴编《刘楚桢先生年谱》,依谱主生年排序。其中朱泽澐生于康熙五年(1666),刘宝楠卒于咸丰五年(1855),其间相距近二百年。
关于扬州学派的名称、成员及学术特色等,晚清以来的学术史家如支伟成、梁启超、张舜徽,以及当代学者赵航、王俊义等,都有评述。一般认为,扬州学派继承吴、皖二派而兴,吸收两派之长,而别具风格,以创新、会通为特色;学派成员大都是扬州人,或长期流寓扬州地区,或相互间存在家学和师承渊源;兴盛于乾隆、嘉庆时期,学术活动延续至于清末。
焦循论扬州学术曰:“吾郡自汉以来,鲜以治经显者。国朝康熙、雍正间,泰州陈厚耀泗源,天文历算,夺席宣城。宝应王懋宏予中,以经学醇儒为天下重。于是词章浮缛之风,渐化于实。乾隆六十年间,古学日起。高邮王黄门念孙,贾文学稻孙,李进士惇,实倡导其始。宝应刘教谕台拱,江都汪明经中,兴化任御史大椿、顾进士九苞,起而应之。相继而起者,未有已也。”(《雕菰集》卷21《李孝臣先生传》)王蒿隐《论语正义补序》说:“国朝乾嘉间学者,扬州为盛。扬州之学,高邮王氏父子、仪征相国,振微扶绝,陶染后进,最称大师。余若李大令惇、汪明经中、江上舍藩辈,亦皆根稘汉儒,辩章古学,粹然成一家言。至于袌持遗经,绵历数世,师传不失,如古大小欧阳《尚书》,平原高氏世袭《鲁诗》之比,则莫如仪征、宝应两刘氏。”(《合刊》第742页)
张舜徽的《清代扬州学记》,尽管书名用“学记”而不用“学派”,却是公认最早系统论述扬州学派的专著。其书纯以地域来界定学派,所论始自康熙时的王懋竑,终于清末民初的刘师培,囊括了有清一代几乎所有扬州籍重要学者。这种划分法似乎有些简单片面。学派的形成,地域只是其中因素之一,并且一个学术流派延续二百多年,贯穿整整一个朝代,也是难以想象的。本书收录朱泽澐、王懋竑的年谱,有俾研究,唯书名如改称“清代扬州学人年谱合刊”,似更妥切。其他重要学者,如李惇、黄承吉、任大椿等,未见有年谱传世。
年谱的作者有清人,有近人;有谱主后代、弟子、乡人,亦有外地甚至国外学者;有独立著述,有众人合编。如朱辂为沄从子,汪喜孙为容甫之子,阮常生、阮福为阮元子,刘文兴为宝应刘氏(台拱、宝楠)后人;张其锦为凌廷堪弟子,张鉴为阮元弟子。儿辈、弟子亲侍于侧,见而知之,语而录之,“故序事能赅本末”(《合刊》第259页)。如傅增湘所言:“年谱之作,大抵出于子姓,或门人故旧,以其搜采便而闻见详也。”(《合刊》第567页)其中有两人尤其值得介绍。一是扬州人闵尔昌,一是日本人小泽文四郎。闵尔昌(1872—1948),初名真,字葆之,号黄山,晚号复翁,江都(今扬州)人。曾任袁世凯幕僚,耿介自清。博通文史,以《碑传集补》知名。亦工诗,《光宣诗坛点将录》称为“一时鸾凤”。闵尔昌对学术史颇有造诣,曾参与修纂《清儒学案》。他对家乡前辈学者十分敬仰,以“乡后学”之名,编成高邮二王、江藩、焦循四人年谱。小泽文四郎为日本上野人,尝留学中国,慨慕扬州之学派,对于仪征刘氏一门四世传经尤为推重,曾亲临扬州,踏访故迹,采摭遗闻,编成《刘孟瞻先生年谱》。年谱一般言简事赅,篇幅不大,不难独立完成。合编者如阮元年谱《雷塘庵主弟子记》,张鉴编至嘉庆十一年阮元43岁,阮常生续编至嘉庆十九年51岁,阮福续编至道光九年66岁,阮孔厚、阮祜续编至道光十八年75岁,最后由柳兴恩续编完成。
二
年谱的规模,一般根据谱主年寿的短长、生平事迹的详略以及作者占有材料的多少等,决定篇幅的大小。总体较行状和正史传记为详。汪喜孙卒时62岁,《汪荀叔自撰年谱》仅记至道光元年36岁,故篇幅较小,仅8千字。阮元世寿86岁,且一生官运亨通,地位显赫,经历丰富,故其弟子、儿子合编《雷塘庵主弟子记》规模最大,至13万余字。其书侧重于经济、事功,详细记录阮元历官各地的政绩,多录皇帝的谕旨和赏赐,以及阮元的奏疏等,而对这位扬州学派中流砥柱的学者的学术活动则失之简略,颇有轻重失衡之讥。
学人年谱要以学术为主。宝应朱泽沄号止泉,好读书,为学宗朱子,《清史稿·儒林传》谓其尝“取朱子文集、语类读之,一字一句,无不精心研究,反身体认”。 他主要生活于康熙朝,雍正十年辞世,生平不乐仕进。他虽以理学名家,治学大旨与乾嘉扬州学派鼎盛时期诸儒有所不同,然长于考订,重实事求是,可举为扬州学派的先声。《朱止泉先生年谱》所记可以说纯为读书著述及学术活动,许多条都有“读书环溪”、“读书费县官署”、“家居读书”等文字,因其“闭户潜修,知交甚少”,是一纯粹书生,生平事迹大约可记述者亦少。学者们类多“平居希接人事,专积思于经术”(《合刊》第185页),其他年谱所记,亦多侧重学术,举凡就读、科考、师友、吟咏、撰述、序跋等等,咸为记录之重点。
亦有将生平行事与学术著述分别撰述者。如刘盼遂之《高邮王氏父子年谱》,记事较为简略,其后附录《高邮王氏治学切要语》及《高邮王氏父子著述考》诸篇,专述学问。刘氏于谱前凡例略作说明:“今之修谱者,类多羼入谱主诗文多首,实无异编年文集,令读者口耳惛慵,甚所不取。今惟将每年大事提要录入,其修学行己之方,则别著《石渠治学要语》一卷,附录后方,以免混淆。”(《合刊》第97页)说明他对年谱中多载录诗文的惯常做法有着不同意见。《刘楚桢先生年谱》后所附《著述考》一篇,对谱主已刊、未刊各著述作了详细的考订缕述,对草稿作了辨析,涉及著作的内容、版本、评价等,实是一篇有份量的书目提要。《焦理堂先生年谱》除附焦循所著书目,更附录其子廷琥著书目。
年谱的资料来源多为日记、书信、家谱、诗文、序跋等,从中选取素材,考订梳理,分年排比。因为诗文、书信一般都注明时间,便于考订行迹、交谊,且资料易得,故作者乐于采摘。如《容甫先生年谱》录汪中诗作和书信较多,汪中自称中岁以后不复作诗,谱中所录诗作或诗题达数十首,均为中年以前所作;而节录书信亦至数十通,其中多为汪中与当时学者名儒的往来书信,如刘台拱、王念孙、程瑶田、李惇、孙星衍等。他在致李惇书中云:“足下得易田、怀祖、端临及某为之友,其乐亦何以加之!”(《合刊》第174页)可知其时学者们的交往情况。被邵晋涵赞为“渊通静远,造次必儒”(阮元《刘端临先生墓表》)的刘台拱,其族孙恭冕曾为其粗创年谱,而未成书。后人文兴编《刘端临先生年谱》,即在恭冕旧谱基础上完成。该谱征引繁富,旧谱而外,复取行状、墓表、家传、史志、入祀乡贤录、崇祀名宦录及同时诸家文集等,钩稽年月,悉心厘定。先录史料,后加案语,略作说明,不失为一种可信的编撰办法。其中所录书信数十通,多为台拱与当时名儒讨论学术问题,颇有价值。《白田王公年谱》征引最为博杂,谱主的日记、文集、应试草目录、书座右铭、家书等,广采无遗。
年谱除谱文外,多有附录,除著述外,大体收录谱主世系、像赞、祭文、碑铭、墓表、后裔及序跋等资料,可资对谱主生平系统研究之参考。《容甫先生年谱》末附《马秀才书事》一篇,是因汪中卒于杭州,家人均不在侧,马文庄与汪中同行在杭,该篇即马氏书汪中临终前情形。汪喜孙为父撰谱,特录此文。又其丧父时,甫9岁,由寡母抚养成人,母慈子孝,于其自撰年谱前录《寿母小记》可窥一斑。《刘孟瞻先生年谱》除附录刘宝楠、丁晏所撰谱主刘文淇墓表、墓铭,另附文淇子毓崧,毓崧子寿曾、富曾、贵曾、显曾,贵曾子师培等人墓志铭。仪征刘氏湛深经术,累世清芬,观文淇一谱,可了解这一著名的学术世家四世传经之盛况。
读《扬州学派年谱合刊》,可知年谱具有资料性、学术性、褒扬性和简略性诸特点。年谱的功用,首在排比史料,提供参考,如上所述,说明年谱以罗列资料为主,钩稽整理,间作考订,为以后传记的写作及进一步的研究提供线索和借鉴。年谱的学术性不仅是对于学术活动的记述,严肃的作者能严格掌握资料取舍之标准,尤重稽讨考征,往往会为某事系于何时,某书版本异同作一番考证,因而年谱之作,又非简单的资料堆砌,非学识广博者不能胜任。年谱修撰,闵尔昌以为是“藉寓仰止之忱”(《合刊》第73页),傅增湘称是“藉以窥寻前辈进德修业之轨”(《合刊》,第567页),作者怀敬仰之心,创作多是为了褒扬先贤,为尊者讳,故记述侧重道德风范、功德勋业、学术创获,罕见有不利之行实、批评之言论。古人作年谱,一般言简事赅,篇幅短小,文字简略而内容丰富。以后有年谱长编创作之兴起,实是相对于历代年谱的简略而言。与此相应,年谱也存在着叙述不够客观、内容不够翔实等局限。
三
本书收录十余种著作,版本情况不尽相同。有清刻本,有民国刻本、排印本;有稿本,有抄本;有单行本,有丛书本,有杂志本。收录原则,据整理者说,“一人多谱者,以时间早者,名家著者,内容详者为先。”实际上是从旧谱中甄选,今人所著,既有版权考量,亦有体例问题,本不在选择范围之内。要言之,即是择善而从。高邮二王的年谱,除收闵尔昌所作,另收刘盼遂所编一部。盼遂亦为现代国学名家,二谱于人物生平行迹及学术成就,各有侧重。且闵谱编成数年,未及刊行,而刘谱已于《女师大学术月刊》发表,闵阅后,认为其“颇简括”,遂决定刊印己谱。是可知二谱编撰之时,各自按既定原则工作,未有相互借鉴取舍,故均有可资参考处。后来二谱亦并行不悖,故一并收录。
书中最具版本价值者,自然当推稿本《白田王公年谱》。该稿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凡64页,半页12行,行21字,字迹工整秀雅,疏朗悦目。王白田,名懋竑,字予中,宝应人,毕生研究朱子之学,著有《朱子年谱》、《白田草堂丛稿》,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称其为“朱子功臣”, 对他评价甚高。过去研究王懋竑,主要从他的这两部著作入手,关于其生平及学术活动的其他记载甚少。本谱的首次整理面世,无疑提供了新的可靠资料。《朱止泉先生年谱》底本选用的是秦翰才抄本,用纸为上海朵云轩笺。秦翰才,上海人,为现代文史专家,一生致力于搜集、整理、抄录、研究历代名人年谱,自署“千谱楼主”,时人称为“谱癖”。该抄本的价值亦十分珍贵。另一抄本《汪荀叔自撰年谱》书法无可观处,惟上有抄藏者校核文字,可见其用心之勤。
整理古籍,除了精选底本,整理者的文献功底、学术素养及治学态度等,都对整理质量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抄、稿本中个别文字的辨识,原稿中部分错误的校改,都需要极为认真而又审慎的精神。《刘端临先生年谱》为民国《国学季刊》铅印本,原稿校对不甚精确,屡见排印错误,如所引诸书信中,“骋”误作“聘”,“屈”误作“诎”等,均据他本或前后文互核改正。 《刘孟瞻先生年谱》亦为民国刊本,其中错愕更是层出不穷,如“贫”误为“贪”,“困”误为“因”,“黜”误为“点”,“未”误为“夫”等等,以及缺漏文字甚多,整理时皆核对引文,或根据文意,作了是正。其他谱稿中类似情况亦不鲜见,全书未出校记,但校勘之功未可泯灭。另外,谱主都是在语言文字学、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学、天文历算学、金石学等方面各擅其长的著名学者,各谱中引录了大量诗文原作,或是学术书札,对某些艰深学术问题进行专门讨论,对这些文字的标点整理,没有一定的文献学功底和古籍整理经验,是无法适任的。
《扬州学派年谱合刊》作为国家古籍整理“十一五”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其资料丰富,整理严谨,是古籍整理的最新成果,也是清代学术史研究的重要参考著作。
(载《书品》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