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先的诗书一生

扬州市图书馆新馆将于2010年9月26日正式开馆,与同时落成的美术馆、音乐厅及此前建成的扬州博物馆、扬州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共同构成扬城新的文化中心,更成为新城西区的一大景观。
扬州市图书馆从1950年3月创建,已走过了六十个年头。馆址几经迁移,藏书日益丰富,设施日趋完善,事业不断发展。其间蕴含了几代图书馆人的辛勤劳作和不懈努力,对此,人们不能忘记,也不会忘记。
刘梅先便是一位把毕生心血献给图书事业的人。
(一)
刘梅先,原名堪,又名孝威,后以字行。1886年5月12日出生于古城扬州南门外小码头85号,后居于旧城大三巷20号。他出身于自由职业者家庭,他的好学固与家庭教育有关,可能更多地还是出于一种自觉。
刘梅先自云“幼时就塾于郡城之三巷”。出王植之业师之门。在《寄忆王叔清学兄》诗中云“少小同门共哲昆”,自注与王忆清及其兄仲芳同门,想必其师不俗,而受益颇多,印象殊深也。且由于私塾与阮元家庙相邻,朝夕往来其间,对乡大贤的钜人长德耳熟能详,心益钦仰,以至影响了他的一生。1902~1904年于笃才学堂肄业,升送仪董学堂。仪董学堂1902年获准,1903年才正式创办,刘梅先立即就升送入学,是得风气之先的。
1905~1906年,刘梅先才20岁左右,便赴赣榆学刑幕兼县署佐理员。1907年,又返扬州任东隅小学、南区小学教员,兼入扬州法政晚班当学员。1911年入扬州法政学堂,1912年到南京入民国法政大学求学,1913~1914年任两淮法政专门学校教员。据考,中国首次出现以“法政”命名的学校是在1905年11月15日,即直隶法政学堂成立。此后各省法政学堂次第兴办,到1909年,全国已有一百多所。最初由“仕学馆”或“课吏馆”中的“仕学速成科”改变而成。官府一手操办,招收对象以吏为限,选送40岁以下的官吏,兼收捐纳人员,短期与长期结合,旨在以速成方式培养一些略知法律的司法官吏。在1905年科举废止之后,入法政学堂是走上仕途的一条捷径。刘梅先曾学刑幕,与之有关,所以边当小学教员边当学员,后来直接脱产学习了。问题是南京曾有两处法政学堂,一是官立江南法政讲习所,光绪三十三年(1907)创办,在江宁城内娃娃桥,宣统三年(1911)改设为私立金陵法政专门学堂;一是官立两江法政学堂,光绪三十四年(1908)正科每年招一百人,其中江苏二十名,江宁六十名,皖、赣各十名,设在江宁城内旧仕学馆。民国政府成立后,着手整顿,1912年8月,教育部颁布《专门学校令》,改学堂为学校。不知哪一所后来改称民国法政大学。不过刘梅先最终并没有走做官从政这条路,在南京时曾师从李审言,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基础,个人兴趣也转到文史掌故上来了。1915~1918年,回扬州任过小学教员、校长。
1919年走出扬州,开始壮岁出游。主要是沪上、汉上、镇江。1919年,在汉口四明银行任文书主任。四明银行成立于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总部在上海,曾拥有清政府授予的银行券发行权,时为国内的主要商业银行。干了一年,刘梅先便去职,到了上海,任汉冶萍总公司兼职鄱乐煤矿公司一等课员、文牍主任。汉冶萍公司由张之洞创办,后转由盛宣怀接手官督商办。1908年3月改为商办公司,总部设在上海。除了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三大主体之外,还在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河北、辽宁有合资企业,鄱乐煤矿公司即合资,一时达到鼎盛。1913年盛以汉冶萍资产为抵押向日贷巨款建大冶新铁厂,企业遂受日资控制。1916年盛去世,公司由傅筱庵经营,1925年,汉阳大冶停产,1928年只剩萍乡煤矿一家。1930年刘梅先就离开了汉冶萍公司。1931~1932年再到汉口,任两湖特税处一等秘书。其间,“日寇‘一•二八’启衅,闸北被灾,留沪衣物、书籍并积稿烬焉”。刘梅先又回上海,在松江任松金青沙田官产局总务科长。可能不如意,寂寞无聊,“三年牢落沪之滨,岁晚还家一欠伸。多感故人书札至,行行那复怯风尘”,因此“收拾图书事远征”(《鄂游杂诗》),1935年上半年,第三次游汉上,在湘鄂赣三省边区总指挥部任中校文书秘书,谁知更不适应,甚至有耻辱感,“军中记室愧人知”,很快就离去了。看得出来,从1919年起这十大几年刘梅先基本上是以上海为基地,加上抗战后期二三年,所以他称“客沪江者垂二十载”,即便是“三游汉上”,也还是以沪上为其立足之地的。
恰好,老友尹石公受命继纂《江苏通志》,请刘梅先襄理,刘欣然前往。江苏之名始于清初析江南省为江苏、安徽二省之时,号为东南文献之邦,而两百馀年未成通志。光绪间缪荃孙、冯煦等创修通志,宣统元年设通志局于南京,辛亥革命爆发,编纂工作停顿。民国七年(1918)江苏通志局在南京恢复,为时六年,也未完稿。尹石公为镇江丹徒人,上世纪20年代初任北京农业学堂教员,其学问、人品深得时人赏识,陈垣任辅仁大学校长,即聘其为国文系主任,后又任河南大学历史系主任。尹受命回省继纂《江苏通志》,即请刘梅先襄理,因其与刘曾在南京同师李审言,深知刘的学问才识。这项工作直到1937年通志局撤销,志又未成。1936年起,刘梅先先后在江苏省政府秘书处、江苏省民政厅,任主任科员,荐任视察。
1937年冬镇江沦陷后,刘梅先随江苏省府溃逃避寇,直到1943年省府彻底溃散。“寇氛益迫,余随省府北迁淮阴。初即于役铜、萧,继又栖迟宿、泗。……北展不克,仍趑趄袁浦间,先后凡四年。”(《逾淮集•序》)“敌陷徐、宿后,近逼泗阳,省府东徙海陵,旋避兴化。……洎返昭阳,寇亦寻至。”(《转蓬集•序》)“兴化沦陷,公私涂炭。余只身走避,襆被亦无。由北安丰抵淮东乡,与府厅集合,村落栖止,苦不得归。”(《逃藋集•序》)“敌又进攻淮东乡,省府瓦解。余窜身宝应,涉险南归。故里既不可居,乃走沪,佣书觅食。”(《佣沪集•序》)
诗集所述与史实相符。1937年初冬,国民党第24集团军副总司令、第89军军长(后是李守维)、代理省主席韩德勤带着惊恐的部队和省府人员,沿运河从镇江、扬州一路溃逃到清江。立脚未定,又想撤到萧县,被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严令挡回。1939年2月,韩德勤又率领数万部队辗转撤退到兴化。1940年5月,日军又一度占领兴化,不数日撤走。1941年韩又被日军赶出兴化,逃往宝应北部。1943年2月日伪军扫荡,韩部一触即溃,韩及江苏省政府自此逃离苏北,流亡到皖北阜阳。这一事件,被重庆国民政府称之谓“淮东事件”。刘梅先随省府行动,亲历亲闻,颇多感慨。
省府溃散后,刘梅先不得已再赴沪谋生。未几,日寇投降。省府驰函招刘到苏州,复员仍事故业,先到总务厅,后回民政厅。因为“国事益非”,“府厅一再改组”,刘梅先也另就国史馆实录科科长职,从1947年3月到10月。这大概还是尹石公之荐,因尹石公已先到国史馆了。1947年10月,又受老友、京江中学校长王渥然之请赴镇江任京江中学首席教师。
1950年9月,刘梅先回到扬州,先在新华中学任教,1954年初调扬州图书馆工作,从事自己最钟爱的工作,心情愉快。1957年1月加入中国农工民主党。又应邀参加市政协组织的耆老会活动。刘梅先光绪丙戌生人,饱经沧桑,世事洞明,“饱阅人间世,今真睹太平。丹心惟拱戴,黄发愈坚贞”(《息庐近稿•徐笠老七十晋九寿辰,赋诗为祝》)是他发自内心的歌唱。特别是他患中风,组织上积极为之治疗。从无锡回扬州,无锡、镇江、扬州三地政协接力,由车上船,由船再上车,沿途担架上下,以免震荡,他《八十生朝述事四首》中由衷地吟诵:“感戴沦骨髓,没齿沐恩奖。北极星长明,覆载共瞻仰。”
刘梅先1967年12月9日病故,享年82岁。
(二)
刘梅先一生未置家室,而好书成癖。“身似蠹鱼甘匿影,已拚生死老书丛”(《寄王生次赓》),是其真实写照。
“一•二八”事件中他在上海闸北的二万馀册书籍连同诗文稿件以及其他衣物,被日寇的炮火化为灰烬,伤心可知。《淮徐道中杂诗》有一首写道:“客中无长物,颇复忆亡书。阅肆千金购,排签万卷储。卅年才有此,一炬遂无馀。梦绕青云路,何路吊故墟?”《避乱纪行杂咏》:“虏骑长驱十里亭,满城惶骇客心惊。一身自笑无馀物,也作踉跄黑夜行。”自注:“返寓,知书物已为铸雨先生移往王舍,因只身登舟,夜下四鼓。”战火纷飞、颠沛流离,生命且不保,忘不了的还是书。后又陆续购置了大量图书,解放后全部携归故里。
刘梅先对扬州文化最大的贡献就在于对扬州图书馆古籍部的建设。扬州图书馆1950年创建时叫苏北图书馆,属苏北行政公署文教科领导,1953年江苏建省,改名江苏省扬州图书馆,由江苏省文化厅领导。1957年划归原扬州市,改名为扬州市图书馆。刘梅先1953年调入,主要负责图书馆特藏组工作,1960年扩大为古籍部。梅先刚入馆时,馆藏古旧图书仅三万七千多册,他感到不足。建国伊始,百废待兴,政府财力有限,也不可能拿出多少钱来购书。他采取四条措施,一是自己带头捐书,先后两次捐六千多册;二是动员一些老先生捐书,如林雪亭、陈和甫、鲍娄先等捐赠私人藏书二万一千多册;三是利用自己过去的交游人脉关系,先后八次从上海文物仓库、南京图书馆等单位无偿募集到三万六千多册图书;四是利用各种机会呼吁政府和有关单位支持图书馆事业的发展。
我从扬州市档案局查到一份1959年原扬州市政协特邀刘梅先在一届三次常委(扩大)会上的发言,题为《图书馆补充资料问题》。其中讲到几件事:“1.去年春天,他(今按:指市新华书店)以五十元低价收进后李府某姓一批书,计《全唐文》二百四十册、《粤雅堂丛书》四百册、《海山仙馆丛书》一百廿册,又小石印廿四史几百册。我馆没有全唐文,就向他商买,结果他不开价,另售与南京粹文书店,得价一百馀元,而粹文又转售于江苏文管会得价二百一十元,而于我馆则毫无交代。2.同时,扬州某旧家有一大批藏书,文化处指定归新华书店收买,并附有条件,关于地方文献等等,图书馆得优先购买。后来新华以一千九百元成交,买得全部图书约一万三千馀册。……我馆提出愿买有关扬州地方文献的一部分书,计开出五十多部八百五十册,仅及全部图书十七分之一。第二天就送去书单。不料屡催开价,迄未履行。将近二十天,问至再三,则口头报价要五百九十元。并说,这些书扬州师专、南京文萃(今按:疑为粹文,原文如此)都要买。结果仍是落空。……3.秋冬间,我馆为了为科学进军服务,特设置一科学研究综合资料室,并拟收集些必要的中医书籍。刚巧新华收购处收到一批不全的旧医书,约二百多册,钱串子捆着,还未打开。闲谈问起,它的收价,只划八分一册,因告以我馆需要医书,嘱为整理。迟至个把月,才说理好,是周学海刻的医书,初、二集都不齐全,只存七十本。……(但新华书店)这医书要六十元,再度相商至少非五十元不可,结果又没有成功。”时过境迁,为省却不必要的麻烦,摘抄时我隐去了有关人名。之所以不惮其烦地抄录,我以为这是一份独特的有价值的资料,表明当初扬州古旧书籍的资源还是比较丰厚的,但征集古旧书的工作也是艰难的。刘梅先在会上大声疾呼:“须知道图书馆乃是百年不拔的文化基业,不断地要收集地方文献和科学技术的资料图书,是它本身经常的切要任务。”“我今天提出,是要求上级领导重视这些古典图书资料。大军未发,粮草先行,现在既为(向)科学进军,必要的图书就是粮草,图书馆就是粮台。”这些话即在今天,仍然有着重要的启迪作用。所幸的是,刘梅先的发言得到市委、市政府的重视。当时的扬州市市长钱承芳曾特批一万多元给图书馆收购古旧图书。须知,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可以说,没有当初图书馆这批老人的努力,就没有今天扬州图书馆的辉煌。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扬图收藏了十三万多册古籍,2010年被评为“全国古籍重点保护单位”,有七十三部古籍列入“国家珍贵古籍名录”。这其中有老一代人的心血,而刘梅先尤为功不可没。
刘梅先熟谙目录学、版本学,在领导的安排下,他手把手带出了一支过硬的队伍。不仅如此,有读者借书,他都不厌其烦地提供资询服务,其学识之渊博,记忆之过人,指导之通透,态度之亲和,至今还深深地刻在一些老学人、老读者的脑海中。
(三)
除了书籍,刘梅先钟爱的就是诗词。如其自云:“少喜弄笔,粗识吟咏。壮岁出游,客沪江者垂二十载,交游渐广,获与海内胜流相接,酬唱遂多。”(《烬馀集•序》)在沪上,先后参加莲社、聊社、淞社等诗社活动。抗战后期,佣沪谋生,参加陶社。在镇江,“一时朋侪邀集,时有唱酬”(《涉江集•序》),特别是与尹石公、王渥然、濮一乘在斟乘楼的吟咏最多。在随省府撤退迁徙途中,虽寇氛益迫,“征途所经,即感成咏”(《逾淮集•序》)“萍蓬流转”,“时有讴吟”(《转蓬集•序》),即在兴化沦陷、公私涂炭的凄苦状况下,“然流人既多,吟事不废”(《逃藋集•序》)。解放后归里,“时国运更新,旧雨新知,咸有赓唱。冶春后社尚在,亦间预焉。海上友人频寄诗筒,并与酬答”(《归岫集•序》)。解放之初,刘梅先的诗词创作,一是朋友之间的酬唱,二是间或参加冶春后社活动,三是与海上友人通过书信往来交流诗词。及至“政协耆老会立,人人以歌颂康时为乐。适提倡学习,竞相参加,政令聿新,欢欣拥戴。凡有运动及纪念,时贤多咏以诗歌。余亦继声”(《击壤集•序》)。这时的诗词创作则以政协耆老会为主了。
原扬州市政协所存不多的档案中有薄薄的一页纸,上面手书二十三人名单并附简介,依次为:关立庭、张羽屏、朱庶侯、钱松斋、徐笠樵、王渥然、张华父、包契常、刘翰臣、万彜香、钱伟卿、李梅阁、刘梅先、卞仲飞、卞铁星、蔡巨川、黄汉侯、朱荔荪、周无方、倪雪林、龚达清、宣啸秋、杨佳如。其中有前清进士、秀才、贡生、大学教授、中学校长、留日学生、书家、画家、金石家、文物鉴定家,档案封面标有目录“扬州市旧文人名单”,我猜测,这大概就是“耆老会”人员了。于刘梅先名下标注:目录学家、擅长旧诗词。同时仅徐笠樵标注诗人,王渥然标注擅长旧诗文。可见刘梅先先生的诗词是众所周知、大家公认的。王渥然在《息庐诗存题端四首》其二云:“新知兼旧学,探索老无停。安世惟多识,兒宽惯带经。大名非暴得,妙制共心铭。卓尔推宏达,宜登著作庭。”王与刘,既是同乡,在扬州、南京四次同学,在上海又曾同事,几十年相知相识,“云龙相逐久,束发到华颠”,对老友的评价诚非虚语。
而刘梅先对自己的诗词创作也比较自信。逃亡在淮、徐道中,他写道:“鞍马怀高适,诗篇愧杜陵。草书磨鼻盾,自咤老犹能。”怀高适,不只是满足作一军中书记,以边塞诗名,而是希望能像高适一样建功立业。同时也愿意像杜甫一样用笔、用诗记录下战争图景、社会物象。“草书磨鼻盾”,指能于军中起草紧急公文。语出《资治通鉴•梁武帝太清元年》:荀济知上有大志,常谓人曰“今于盾鼻上磨墨檄之”。诗言志,诗句往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胸怀。他还写道:“我亦同工部,艰危仗友生”(《淮徐道中杂诗》);“我劝杜陵勤饭颗,暖汤濯足净诗魂”(《调棘园,用澂园即事韵》);“万卷杜陵应读破,箧书虽失未全贫”(《喜晤兼到承示赠诗,即酬原韵》);“庾信江南哀怨赋,杜陵同谷乱离诗。大官肉食谋多鄙,良友心知胆共披。期复河山终有日,不须沦落叹天涯”(《铸雨新有移居之作,次日霁空、晋塘复自小闸寄来移居诗见示,铜山、洛鍾同声相应,依韵奉酬》)。多次提及杜甫,意在以杜为师,为人为诗皆师法杜甫。他的《感事乙丑》、《淮徐道中杂诗》十九首、《发淮阴至泰州,喜晤步弟》等都能看出端倪。特别是《昭阳篇》、《避乱纪行杂咏》可以作史诗看。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对于如何发挥诗的功能,刘梅先是十分重视的。在他的诗里有种激励人奋发的内在力量在。如《吊张荩诚将军》即吊张自忠,虽为代笔之作,但充满感情,起句“将军智勇今颇、牧,却敌攻坚如破竹。大星一夕坠前营,十万健儿齐痛哭”,就有不凡的气慨,而后历数将军业迹,写将军牺牲时,“汉水东流为呜咽”,情景交融。最后结句作“民族英雄谁继起?论功今合数将军。”首尾呼应,又希望在民族存亡之际,亿万同胞能前仆后继,共赴国难。友朋之间唱酬,绝少庸俗吹捧之作,有戏谑,有勉励,虽常作文酒之会,却真是君子之交。看到了这一点,对解放后刘梅先能从沪、宁友人处无偿征集到大批有价值的古旧书籍就不难理解了。对于一些丑恶的东西,特别是对抗战时期一些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之徒,则进行辛辣的讽刺。他诗中多次讽刺“肉食何尝有远谋”(《连读石公、渥然叠韵来章,依韵分和》,“我自浩歌行四野,任人袍笏作官夸”(《耿桥赴扬口》)。《述事四首》中“齐相善营毚兔窟,楚人真效沐猴冠”;“高秋运动广场开”,“徒耗公私大万财”;“重阳前日庆生朝,冠履趋跄不待招。鸭臛绮筵秋遍启,龙膏华烛夜频烧”(原注:特派员赴镇江订购寿烛),“将军赋性本贪婪,亲执牙筹乐且耽”,把一个昏庸、贪婪所谓将军的嘴脸揭露无遗。刘梅先不仅善于摹情状物,还善于寓理于事,如《邻鸡篇》,大概后来整理旧稿时,他认为自己“旧日思想之荒谬”。倒是《还吴集》中最后两篇《生命篇》、《命运篇》,纯为说理,收在是集中,当为解放前所作。他读过《进化论》等,新知旧学,孜孜不倦,有此认识不奇怪,但其中有些词语似为解放后才时兴起来,或为整理时所改亦未可知。
刘梅先学养深厚,在诗中能善用、活用典故,遣词用字典雅,使他的诗更多了一份高古气息。《射阳湖晚霁,泛舟观荷,得十绝句》中“水真绿净不可唾,鱼若空游无所依”,自注“绿净五字见昌黎诗”,“空游五字见柳州文”。解放后,编两个集子《归岫集》、《击壤集》,归岫一词显然是从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岫,《尔雅》释“山有穴曰岫”。说自己过去像云一样飘浮不定,现在回来了,很贴切。击壤一词,为古投掷游戏名。壤,器物,以木为之。《论衡•感虚》:“尧时,五十之民击壤于涂。观者曰:大哉!尧之德也。”《古诗源》第一首便是《击壤歌》,题注云:《帝王世纪》“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老人击壤而歌”。后为歌颂太平盛世之典。刘梅先以之名诗集,也是十分恰当的。此类例子甚多,恕不一一列举。
刘梅先写诗还有个特点:自注。这一点我认为受扬州学者学人特别是阮元、焦循的影响很大。阮元督学两浙时,布政使谢启昆(号苏潭)出所为咏史诗五百首见示。阮元欣然作序,云“取材富博,正史之外,杂篇小说凡数百家。……安得李善、胡三省之徒,为此五百篇疏证之哉!”(《揅经室集四集卷二•谢苏潭咏史诗序》)阮元认为,作了疏证,更有利于接受和传播。焦循《答黄春谷论诗书》更明确提出:“因思韩非子之作《说储》也,自为经而自为传;谢灵运作《山居赋》、颜之推作《观我生赋》,皆自为之注,良有以也。……与其俟诸后人,十不得五,莫若自为笺注,贡厥端倪。倘刻已将竣,不妨别为一卷,续之于后,亦古式也。”刘梅先诗词大部分有注,方便读者多多,亦可从中探测作者之诗心。
刘梅先《寿恽灵¬蘐七十》诗云“藏山自有千秋业,寿世文章已足传”,这两句话用在他自己身上,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四)
刘梅先一生写诗甚多。但两次遭战火毁灭。1932年“一•二八”一次,五十岁前积稿所剩无几。1941年避乱途中,“贫家敝帚享千金,积稿飘零感不禁。伧语原知供覆瓿,故情未免惜遗簪”,自注“近三年积稿遗失又尽”(《避乱纪行杂咏》)。解放后,他将诗稿陆续进行了整理。大体情况是:
1.《阮文达公遗事杂咏》1963年夏咏成,1963年10月油印。
2.《扬州杂咏》分两集,1961年9月作者在一份表格上填写创作《扬州杂咏》第一集、第二集。但第二集例言作者又自云病废后咏成,推测应是病废后整理成,1964年油印。
3.《息庐诗存》计十卷,念无力以全稿印行,先取最近十年所作,分为《近稿》两卷,1965年秋8月油印。
4.《息庐诗存前集》分八卷,1966年5月油印。
另,作者自云有《观我生室诗文钞》,未见。
经考虑,全书作如此编排:《扬州杂咏》、《阮文达公遗事杂咏》、《息庐诗存前集》、《息庐诗存近稿》。理由是:
《扬州杂咏》、《阮文达公遗事杂咏》等于是作者的专著。《扬州杂咏》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乡邦文献。第一集中地理十六则、古迹五十则、市廛八则、名胜十七则、文物十六则、风俗十则,相当于一部简明的扬州史话或风物志。第二集述乡贤一百三十五则。他强调“乡贤事迹,语必有征,无根据者未敢杜撰列入,且“古略而今详”,“最后廿馀人皆解放前得接其人,见闻较确”。刘梅先有如绘画高手,寥寥数笔,即把一个人物勾勒出来了,特征鲜明,传神生动,印象深刻。如禹之鼎善画,“有豪贵来,急召,至则命写小照,蒲伏运笔,深耻之,遂决归志”。盐商黄至筠,“奏销每获安然过,端仗扶危策万全”,自注:“个园没后,票盐兴,纲商废,后人始追思无复有斯人也。”文枢堂主人汤伯龢“目短视,谙习目录,客来购书,即投好作介语,絮絮不少休,以是爱好书籍者,多喜过从”。还有打碑人方髯谈名胜,种花人李翁“旧事犹能说道光”,都很生动。书中还有不少鲜见资料或人不大关注的资料。如几位围棋国手,黄龙士、范西屏、周小松等,曾为光绪治病的名医杜子良。又如扬城开风气之先的蒋绍篯,光绪间开设的华瀛公社所售多为海上出版新书。民国初,又发起就小东门城根建公园及图书馆,卒获观成。还有,他谈到瘦西湖一名始见于况周颐《选巷丛谭》,清末名乃大行。《选巷丛谭》里就讲到吉亮工(即风先生)阅甘泉辛汉清诗及序始知“瘦西湖”名。这对于了解扬州文化大有好处。刘梅先咏李艾塘“不徒增壮湖山色,文献旁征赖补亡”,赞张华父撰《吴让之年谱》:“然附录诸人,皆与翁友好,且多乡贤,即作吾乡百年文献观,材料亦极丰富。”对刘梅先的《扬州杂咏》,亦当作如是观。所以以《扬州杂咏》置于编首,且以为书名。
《阮文达公遗事杂咏》也等于是一部阮元评传,其治学、为政、交游诸方面都有涉历,确有“开篇何异读原书”之感。他之咏阮元,“非惟摅怀旧之蓄念,亦以抒景贤之微忱”。故以之置《扬州杂咏》后。
《息庐诗存》之《前集》、《近稿》则基本按时间顺序编排。读之对其一生可有大致的了解,也可透视时代背景、社会风气,亦可作史读。作者原稿有一两处时序颠倒,如《烬馀集》乙丑感事在前,甲子岁除和韵在后,不知何意,仍其旧。
另《弃馀集》中有《扬州新咏》五十首,因《扬州杂咏》成,友人建议:“此五十年以前之旧扬州也,解放以来,社会革新,一切新建设、新组织,月异而岁不同,曷亦载之歌咏乎?”于是刘梅先以所闻见,用竹枝体为之。《扬州新咏》承《扬州杂咏》而来,故以之移至《扬州杂咏》后。而《阮芸台先生遗事补咏》也是因为《阮文达公遗事杂咏》单册印行后,刘梅先检残稿,尚有弃馀六十首,认为并前册可以合观其全。遵其意,是书即将此稿置《阮文达公遗事杂咏》后。在《弃馀集》中只存其目。特此说明。
在本书的整理中,原各册有分为一、二集的,有分上、下卷的,有分别拟定集名的,各册各集或有序、或有例言,或有自识,在服从全书编辑体例的前提下,大体保持原貌。原诗中双行夹注改为小字单行注。原稿系油印本,错漏之处不少,对原稿缺字或不清楚之处,以□代替,衍字用[];错字、别字用()置于字后,()内加上正字;漏字亦用()补上;显为手民误植之处,径改。繁体字、异体字、古今字,除特殊情况外,皆改作简体。文中有需加以说明的,以“今按”形式标出。
本书的整理出版得到扬州市文化局、扬州市图书馆的资助。
在整理过程中得到朱福烓、王章涛、陈文和、顾一平、宋敏莉、刘向东等指点,得到扬州市档案馆、《扬州晚报》的支持,广陵书社曾学文社长、市图书馆沈业民馆长作了大量协调工作,责任编辑胡珍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本人水平所限,疏漏舛误之处在所难免,望读者不吝赐教。
赵昌智
2010年8月27日于品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