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鼇峰集》为明末福建文人徐𤊹的诗文集。此次由福建师范大学陈庆元、陈炜整理,被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专项经费资助项目”和“江苏省‘十二五'重点出版规划项目”、“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项目”。全书百万字,分上、中、下三册。
徐𤊹(1570—1642),字惟起,又字兴公,明末福建著名文人,一生著述甚丰。除《鼇峰集》外,还著有《榕阴新检》、《徐氏笔精》《红雨楼集》、《雪峰寺志》等书,以博洽称于时。工诗文,尤以诗著称。清人朱彝尊评价徐𤊹诗,以为其诗“典雅清稳,屏去粗浮浅俚之习”。万历年间,徐𤊹与曹学佺共主闽中文坛,其诗以“精研格律,善用事典,几近浑成圆润”而自成风格,被后进称为“兴公诗派”。
此次整理的《鼇峰集》共二十八卷,其中诗二十六卷,集中反映了徐𤊹的诗文风格。整理者陈庆元先生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长期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及文献学方面的研究,尤其在魏晋南北朝文学、福建区域文学和文献研究方面用力最深,且成果显著。陈炜先生为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长期从事福建区域文学的研究,曾与陈庆元先生合作出版《谢章铤集》。两位学者从2003年起便开始着手整理《鼇峰集》,至该书出版前后历时10年时间,其中艰辛可想而知,其附录六《徐𤊹著述编年考证》对徐𤊹的著述考证精当,结论平实,尤可见作者用力之勤。
《鼇峰集》整理所用底本为天启年间所刻二十八卷本《鼇峰集》,底本不清楚处,参校钞本《鼇峰集》(二十八卷)。另外,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还藏有一部钞本《鼇峰集》,收录有明崇祯六年至八年三年间徐𤊹所作七律。整理者将其析为三册,一并收入,附于刻本之后。钞本之后还附有“徐𤊹诗辑佚”。此外,整理者还将有关《鼇峰集》的序记、徐𤊹的个人传记、集评、兴公诗话、徐𤊹年谱简编等资料作为附录一并收入。全书整理水平较高,尤其是附录部分辑录的资料对于研究徐𤊹的生平、交游、著作等情况,以及明末福建文人的生活状况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顾寅森供稿,2012.7.26)
附:目录、前言。
目录:
上册
前言:徐𤊹及其诗与诗论
点校凡例
鼇峰集卷之一(赋)
鼇峰集卷之二(古乐府)
鼇峰集卷之三(四言古诗)
鼇峰集卷之四(五言古诗)
鼇峰集卷之五(五言古诗)
鼇峰集卷之六(五言古诗)
鼇峰集卷之七(七言古诗)
鼇峰集卷之八(七言古诗)
鼇峰集卷之九(五言声诗)
鼇峰集卷之十(无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一(无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二(五言排律)
鼇峰集卷之十三(七言律诗)
中册
鼇峰集卷之十四(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五(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六(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七(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八(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十九(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二十(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二十一(七言律诗)
鼇峰集卷之二十二(五言绝句)
鼇峰集卷之二十三(六言绝句)
鼇峰集卷之二十四(七言绝句)
鼇峰集卷之二十五(七言绝句)
鼇峰集卷之二十六(七言绝句)
鼇峰集卷之二十七(七言排律)
鼇峰集卷之二十八(诗馀)
附:钞本鼇峰集第一册
钞本鼇峰集第二册
钞本鼇峰集第三册
徐𤊹诗辑佚
下册
附录一:序记
附录二:传记
附录三:集评
附录四:兴公诗话
附录五:徐𤊹年谱简编
附录六:徐𤊹著述编年考证
前言:徐𤊹火勃及其詩與詩論
陳慶元
徐熥是徐𤊹之弟,故本書是《徐熥集》(廣陵書社,二○○五年版)的姐妹篇。《徐熥集》卷首有《徐熥與〈幔亭集〉》一文,該文已經論述過荆山徐氏,故本文介紹徐𤊹家世從簡,僅對徐𤊹影響較大之點論述之。本文着重討論徐𤊹的生平、詩歌創作和詩論。
一
徐𤊹𤊹火勃(一五七○—一六四二),字惟起,又字興公,閩縣(今福建福州)人。著述甚多,題跋豐富,題署之名也多種多樣,曾自稱竹窗病叟,又稱讀易主人、筆耕惰農,號天竺山人,又號天竺居士、鼇峰居士、筠雪道人、石農,又稱東海徐惟起或東海徐𤊹興公。東海是荆山徐氏的郡望。
徐𤊹𤊹火勃祖先入閩之後先居連江,后遷至懷安縣(明萬曆初廢)荆山(今屬福建閩侯縣),世居。十一世祖自荆山遷至閩縣(今福州市)臺江。臺江係福州閩江上的碼頭,商旅聚散,歌樓舞館,市井之風不利于子孫讀書,徐𤊹曾祖遂遷居城南于山(又名九仙山)鼇峰,遂世居于此。徐𤊹父徐㭿(一五一三—一五九一),字子瞻,歲貢士。隆慶四年(一五七○),授江西南安府儒學訓導。是年,徐𤊹生于南安。萬曆元年(一五七三),㭿爲廣東茂名儒學教諭。萬曆四年(一五七六)擢永寧令,六年辭官歸閩,年已六十六。㭿能詩及書,又喜藏異書。有《徐令集》,又有《周易通解》、《養生纂要》、《世説紀稱》;又有未完稿之《晋宋人物考》。
對徐𤊹𤊹火勃一生影響很大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父親徐㭿,一個是伯兄徐熥。謝肇淛《故永寧令徐翁詩卷跋》一文,談到徐𤊹㭿對徐熥、徐𤊹𤊹火勃兄弟在詩書方面的影響時説:“外王父(徐熥、徐𤊹姐爲肇淛父汝韶繼室)子瞻先生喜爲詩,每酒後耳熱,微吟不去口。此卷所書五十余篇,尤平生得意之作。書法結構,頗類鄭繼之吏部。書未竟,而先生没。此卷遂爲獲麟之筆矣。先生能詩而不以詩名,能書而不以書名。乃得惟和伯仲嗣振風雅,片紙隻字,珍如拱璧,可謂有子哉!”[1]《徐令集》和謝肇淛見到的徐㭿手書今均不存。徐㭿的詩,在徐熥所編的《晋安風雅》中存十數首。徐𤊹成年後,題父所藏《擬古樂府》時説:童稚時,父親每天爲他講解二三首,“尝谓其如老吏斷案,令人箝口咋舌也”[2]。精到和準確的解釋給徐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其次,徐㭿是《易》家,徐𤊹反復研讀《胡雙湖〈易翼〉》、《京氏易學》、《麻衣先生易髓》、《圖南易數》等著作,並作題跋,著有《易通》;鼇峰有園號“讀《易》園”;徐𤊹精通堪輿術,著《堪輿辨惑》,或與其精于《易》有關。弟熛亦著《徐氏易腴》;子徐陸,尚在少年,弟熛便教之學《易》。再次,是藏書。徐㭿之前數世,荆山徐氏已經重視文教,但仍然以商賈爲主,讀書而有功名,學優而仕的,從徐㭿開始。徐㭿喜積書,他的藏書有流傳至今的,如福建省圖書館所藏《自警編》九卷,趙善璙撰,嘉靖十九年陳光哲校刻本,有“南州高士儒子之家”、“應宿堂”、“徐儒子”、“徐㭿之印”、“子瞻”印章。又《蔡中郎集》,漢蔡邕撰,明嘉靖二十七年俞汝成刻本,有“徐氏藏書”、“徐㭿私印”、“南州高士儒子之家”、“子瞻”等印章。徐㭿建紅雨樓貯其書。徐熥也喜積書,建緑玉齋。至萬曆三十年(一六○二),徐𤊹合父㭿兄熥所藏書,已經有五萬三千多卷。
其次是徐熥。徐熥(一五六一—一五九九),萬曆十六年(一五八八)舉人,著有《幔亭集》、《晋安風雅》。徐熥比徐𤊹大九歲,相當于半代人的時間差距。徐熥中舉後,屢上春官,落第。其中萬曆十九年(一五九一)十一月,到京之後,即聞父訃,白馬麻衣,隨即南下奔喪。徐熥雖然只活了三十九歲,所作詩有三四千首,收入《幔亭集》的二千多首只占其中的六七成。徐熥兼工諸體,以唐人爲圭臬,五律類劉長卿,七律類許渾,七絶原本王江寧。萬曆中年,閩中重振風雅,鄧原嶽、徐熥當爲首創者。參與者,先後有陳汝大、陳鳴鶴、陳邦注、趙世顯、陳仲溱、馬歘、陳公選、謝肇淛、陳价夫、陳薦夫、林天廸、徐𤊹和曹學佺等。在我們看來,在重振風雅的活動中,前期起重大作用的是鄧原嶽、徐熥和謝肇淛,後期則是徐𤊹和曹學佺。徐熥所起的作用,主要在兩個方面。一是組織詩社。徐熥《陳汝翔〈泡庵詩〉序》:“熥與汝翔,三山結社,久爲五字之交。”[3]徐𤊹《萍合社草序》:“芝山故有社,先輩鄧汝高、趙仁甫、徐惟和諸公倡酬。”[4]陳薦夫《從子仕卿傳》:“徐惟和兄弟方與余結芝山社,而仕卿以詩謁之,遂往來。文酒間,自比古仲容。惟和贈詩云:‘入林無小阮,終少七賢狂。’”[5]在詩社比較重要的人物中,鄧原嶽和謝肇淛都是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進士。三年之後,曹學佺也成進士,離開閩中。一直生活在家鄉宣導風雅的,徐熥的作用最大。其次,萬曆二十五年(一五九七),徐熥編就鼓吹閩中風雅的重要詩歌總集《晋安風雅》。福州,晋代稱晋安郡,晋安風雅,就是閩中風雅。這部詩歌總集,編選的範圍自明初至萬曆間的詩人二百六十多人,詩歌千餘篇:“上而格合漢魏六朝,下而體宗貞元、大曆,調有偏長,詞必兼善者,不論窮達顯晦,皆因時採拾,以彰吾郡文物之美。燃脂暝寫,弄墨晨書,蓋慮作者之苦心,而没亡不稱,良奇痛悼也。至于野狐外道,格律稍畔者,雖有梁、竇之權,不敢濫廁片語,爲雅道蝥賊。”[6]在徐熥看來,這些作品都是閩中的風雅之作,可資當代詩人研讀,以發揚光大。謝肇淛《五子篇·徐孝廉惟和》略云:“蒐討殫九流,匠心游六藝。大雅振式微,逸響流云際。燦若華岳峰,芙蓉映朝霽。快意萬里遊,藝苑標赤幟。”[7]對徐熥在重振風雅過程中的“赤幟”作用作了充分肯定。
在徐𤊹火勃𤊹的一生中,前三十年,他的家世和父兄的情况大致就是這樣。
二
如何介紹徐𤊹的生平,我們覺得有點困難。徐𤊹𤊹火勃没有科考,没有功名,没有傳奇逸事,只是一個讀書人、藏書人、寫書人,講什麼?其實,徐𤊹的一生還是有某些關節點,某些重要或者比較重要經歷需要提出來討論的。爲了便于叙述,我們把徐𤊹的一生分爲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從隆慶四年(一五七○)出生,至萬曆二十七年(一五九九);萬曆二十七年,徐熥去世。第二個時期,從萬曆二十八年(一六○○),至天啟六年(一六二六);天啟六年,《鼇峰集》二十八卷刻成,友人曹學佺在廣西右參議任上罹璫難。第三個時期,從天啟七年(一六二七),至崇禎十五年(一六四二)去世;天啟七年,曹學佺被遣歸家,不再出仕,徐𤊹與曹學佺共主閩中文壇。
第一個時期
徐𤊹𤊹火勃出生于江西南安府,父徐㭿時爲府訓導,已經五十八歲,兄熥九歲。萬曆六年(一五七八),徐㭿辭官歸家,徐𤊹時九歲。據徐熥、徐𤊹兄弟説,徐㭿爲官清廉,積蓄無多,但是徐㭿歸家之後,仍然有能力置些家産,家人生活,子弟讀書,也没有太大問題。徐熥中舉之後,屢上春官,不第,三十九歲病逝。弟熛始終忙于舉子業,然而亦無所, 成。徐𤊹就童子試,見唱名擁擠,遂棄舉業,一生讀書、積書、作文。徐𤊹的文章,我們見到最早的一篇是萬曆十三年(一五八五)作的《石鼓文墨本》題跋,這一年徐𤊹十六歲。徐𤊹所著書,我們知道的最早一部是萬曆二十二年(一五九四)兄徐熥在金陵爲他刻的《紅雨樓稿》,這一年徐𤊹二十五歲。對徐熥爲他刻的這部文稿,徐𤊹並不滿意,徐𤊹《答王元禎》云:“《紅雨樓稿》,是甲午歲先伯兄梓之白門。皆弱冠時所作,十分乳臭。門下何從得之乎?子云悔少作,即此稿之謂也。”[8]徐𤊹頗悔其少作。這一時期,徐𤊹所著書還有《閩中海錯疏》三卷(屠本畯撰,徐𤊹補疏)、《蔡忠惠年譜》一卷、《田園雅興》一帙、《閩畫記》十卷、《荔枝通譜》八卷(蔡襄一卷,徐𤊹七卷,徐𤊹編)。徐𤊹的詩,檢《鼇峰集》,最早的是《出塞曲》、《出塞臨邊》(卷十)、《庚寅元日嶺南曾人倩集小齋分韵》、《江行即事》(卷十三)等,作于萬曆十八年(一五九○),徐𤊹時年二十一。《幔亭集》是徐熥卒後,徐𤊹爲之編選的,十去其四,編年可考者集中在萬曆十六年(一五八八),徐熥年二十八,這一年徐熥中舉並動身赴京考。此前唯一可考作年的是《重宿靈源洞懷珠上人》(卷五)一詩,黄任《鼓山志》此題下有注:“丁亥歲”[9],即萬曆十五年,徐熥年二十七。徐𤊹一方面不滿兄徐熥爲他刻二十五歲之前所作《紅雨樓稿》,一方面在《鼇峰集》中,又收録自己較多的二十五歲之前的作品,這或許可以説明他對自己二十五歲之前所寫的詩還是頗爲自負的。
萬曆十六年(一五八八),徐熥下第,徐熥、徐𤊹兄弟倆在紅雨樓之南建了一座緑玉齋,徐熥作《緑玉齋記》,徐𤊹作《題緑玉齋》。徐熥《緑玉齋記》前半云:
余家九仙山之麓,寢室後有樓三楹,顔曰“紅雨”。樓之南有園半畝,園中有小阜,家大人舊結茅於上,僅遮雨露,而苦於不便卧起,且無以置筆硯、書畫之屬。歲己丑,余下第還山,乃易構小齋於山之坪。
由園入齋,石磴數十級,曲折逶迤。列種筠竹齋前隙地,護以短墻,蘙以蘿蔓。墻下藝蘭數本,置石數片。齋傍灌木環匝,下置石几一,石榻二。夏月坐陰中,鳥語間關,蟬聲上下,足當詩腸鼓吹。齋止三楹,以前後爲向背,中以延客,左右二楹,差可容膝。余兄弟讀書其中。無長物,但貯所蓄書數千卷而已。山中樹木雖富,惟竹最繁,素笋彤竿,扶疏掩映。窗扉不扃,枕簟皆緑;清風時至,天籟自鳴,故名以“緑玉齋”云。[10]
緑玉齋占地只有半畝,齋前種竹,曹學佺又稱此齋爲“竹林”;灌木匝墻,置石几、石榻。齋僅三楹,貯書數千卷而已,中可延客;左右二楹,兄弟讀書其中。窗扉不扃,枕簟皆緑,故名“緑玉齋”。徐氏兄弟齋樓有多處,而以此齋最爲著名。徐𤊹稱自己爲“緑玉齋主人”,他的很多作品皆寫于此,其子延壽、孫鍾震也在這裏讀書成長。徐熥、徐𤊹經常在緑玉齋值社作詩,據徐熥《寒食日熙吉玉生惟秦振狂伯孺少文集緑玉齋》[11],寒食日雅集,參加者有林應獻(字熙吉)、王崑仲(字玉生)、陳仲溱(字惟秦)、陳宏己(字振狂)、陳价夫(字伯孺)、王叔魯(字少文);徐𤊹《秋日陳汝大鄧汝高陳振狂陳子卿陳幼孺袁無競惟和兄集緑玉齋時子卿幼孺惟和下第歸自燕都汝高將奉使入浙余亦吴越之遊》[12],秋日雅集,兼送鄧原嶽,參加者有陳椿(字汝大)、鄧原嶽(字汝高)、陳宏己、陳翰臣(字子卿)、陳薦夫(字幼孺)、袁敬烈(字無競),還有主人徐氏兄弟。這樣的例子很多。徐熥過世之後,緑玉齋的這類活動仍然没有停止過。
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父徐㭿卒後的次年,六月十三日,徐𤊹出福州洪江,北行吴中,爲父㭿乞《墓誌銘》。九月十二日,抵家,正好是三個月的時間,歸家後作《吴遊記》[13]。徐𤊹没有到北京參加過科考,此行雖然也只到吴中,但是,他出行的這一路綫恰好也是多數閩中士子入京考試的路綫之一。徐𤊹走崇安的分水關出福建,進入江西鉛山縣;由浙江過仙霞關進入浦城縣回福建。沿途有建溪、武夷、鵝湖、子陵灘、武林吴山西湖、烏鎮及吴中諸名勝,回途在浙江還可以看到江郎山。徐𤊹此行,便道經邵武,登熙春臺、西塔寺。作爲孝子,乞銘是此行的目的;作爲一個文學家和詩人,閩贛浙蘇的旅行,遍觀名勝古跡,豐富閲歷,又有許多詩料可以入詩,這是非常重要的,此一。其次,在旅行的途中,結識了不少文壇朋友,詩藝的切磋交流,對提高創作水準意義也很重大。閩中偏在海隅,交通頗爲不便,急流險灘,崇山峻嶺,從福州到浙贛,通常需要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與外界交流機會較少。此行訪問的前輩和同輩詩人文友有王穉登、張獻翼、顧大典等,不下二十人。後來,張獻翼、顧大典還爲《鼇峰集》作了序。
走出閩中,交結天下文友,是文學家擴大視野、博取衆長的好機會;外省的文人雅士遊某地區,特别是那些文名較大的文士,對一地區的文學創作和文教也可能有一定的促進作用。顧大典就曾以副使的身份提學福建,頗受福建學子的敬重。萬曆二十四年(一五九六),車子仁、屠本畯先後來任福州郡守和福建轉運使。車子仁,字大任,邵陽人,有《車參政集》;屠本畯,字田叔,鄞縣人。屠本畯與閩中士子特别是徐氏兄弟交往甚密,所著《閩中海錯疏》,徐𤊹補疏(詳前);徐𤊹《荔枝通譜》八卷,屠本畯爲之作序並爲之梓行。萬曆二十六年(一五九八),屠本畯與徐熥倡建的高賢祠落成,清郭柏蒼《柳湄詩傳》:“萬曆二十六年,鹽運同知屠本畯與熥倡建高賢祠于福州郡治烏石山西,祀自唐至萬曆間閩中鄉先生善声詩者六十餘人。”[14]徐熥有《高賢祠成答屠使君》四首、徐𤊹有《高賢祠落成屠田叔以詩見貽答贈一首》[15]紀其事。祠落成後的第二年,陳椿與徐熥病卒,入祀,雖然享受榮耀,却讓人悲痛不已。這一年十一月,屠本畯之官沅陵,徐𤊹自侯官芋江登舟至囦關(在今福建古田),有《囦溪十里橋與屠田叔泣别》詩:
數月愁相别,今朝别是真。從來知己淚,此際倍沾巾。
味亦如中酒,腸應似茹辛。却嫌山路轉,頃刻蔽車塵[16]。
徐𤊹又作《送屠使君至芋原驛是夕留飲驛亭以梨園佐觴使君首倡依韵奉答》、《至水口驛屠使君以詩留别次韵答贈》、《仲冬望後屠田叔奉命入楚同社諸子買舟追送余與玉生伯孺幼孺惟和共載舟中携筆硯書画之屬相對甚適玉生作野航恰受兩三人画意各以杜句爲韵余得野字》[17]。臨岐泣别,反復贈答,又是唱戲,又是作畫,閩中的詩人們和即將離去的屠使君,深情依依,溢于言表。
第二個時期
徐㭿過世,徐氏兄弟似未分爨,徐熥應是這個家族的主心骨,徐熥過世,一家人生活的擔子突然壓在徐𤊹的身上。陳鳴鶴《徐熥傳》云:“熥好客,自喜所居户外履常滿。客以急者,亡問知與不知,皆絶甘振之,用是家困如罄,終以懘葪,即假貸所得,隨手即盡如故。”[18]故人誚之,有“窮孟嘗”之稱[19]。譽之也好,誚之也好,逝者已矣,留下來的一切,就得由生者來收拾。徐𤊹在致友人書信中反復説到自己的苦衷:“先兄見背之後,拙于居貧,饑無粟,寒無衣。”[20]“先兄舉孝廉十有二載,粥衣結客,賣田買書,不惟不問家人産,即凉薄先業,亦且廢盡。一旦棄捐,萬事瓦解。白頭在堂,黄口在抱。死者已矣,生者能無累乎?”[21]“伯兄見背,忽爾逾期,門户零丁,八口不給。猶子戔戔,十分駑鈍,不堪鞭策。天既不假以年,而復不昌其後,天道茫昧,豈忍爲知己道哉!”[22]這三則材料説明:其一,家貧,無衣無粟。文學語言固有所誇飾,但至少可以説明徐𤊹一家有時到了難于度日的地步。其二,徐㭿留下的薄産,幾乎被徐熥散盡,因此拖累生者,特别是徐𤊹。其三,徐熥子徐莊駑鈍,不堪鞭策。其實,徐莊豈止駑鈍,簡直就是惡劣和無賴。徐氏家有祠龕,萬曆三十七年(一六○九)被徐莊拆賣:“府君殁,先兄遷置紅雨樓,新創一龕,稍敞;髹漆丹堊,稍精。以爲可妥先靈于永久,不虞其一旦遷移變置耳。歲己酉之冬,兄子不類,既蕩失恒産,復折以賣錢,余顷自越歸,悽然傷之。”[23]繼而,徐莊又惡人先告狀。徐𤊹説道:“所可嘆惋者,逆侄邇年尤恣睢兇暴,累欲訟我兄弟二人。日前扶嫂氏具告提學,道批府,尚未問審。婦人生不肖子,反爲護短,玷我亡兄,此家門不幸,人倫大變,日惟仰天太息,繼之以泣而已。”[24]精神上對徐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幸好兄弟之間情誼甚篤,徐熥去世后的數十年間,徐𤊹對兄長仍舊一往情深,不斷有詩文懷思,也不斷搜集徐熥的遺墨佚作。
徐熥買書,是導致家庭貧困的原因之一,徐𤊹有些無奈,然而到頭來却是兄弟同嗜,“拮据勞瘁,書愈富而囊愈空,不幾於成癖成淫乎”[25],難兄難弟,甚至變本加厲。徐𤊹不斷四處覓書,積書越來越多,精品也越來越多。他不是坐等書商上門,或者僅在本地採購而已,還外出覓書。專門爲覓書的出行,徐𤊹稱之爲“書林之役”:
會壬辰、乙未、辛丑三爲吴越之游,庚子又有書林之役,乃撮其要者購之,因其未備者補之,更有罕睹難得之書,或即類以求,或因人而乞,或有朋舊見貽,或借故家鈔録,積之十年,合先君子、先伯兄所儲,可盈五萬三千餘卷,存之小樓,堆床充棟,頗有甲乙次第,鉛槧暇日,遂仿鄭氏《藝文略》、馬氏《經籍考》之例,分經史子集四部,部分衆類,著爲書目四卷,以備稽覽[26]。
萬曆二十九年辛丑(一六○一),吴越之遊,趁便買書;而二十八年庚子(一六○○),則是專門爲了購書前往建州(治今福建建甌)。建州,是明初臺閣體代表詩人之一楊榮的故鄉,楊榮有很多圖書傳給子孫後代,或散落民間。建陽縣,屬建州,宋代起就有許多公私刻書處,還是朱子之葬地,舊本亦多;建陽以北,崇安、浦城,宋以來名家輩出,崇安有朱熹的紫陽書院和劉子翬的屏山書院,浦城出過楊億、真德秀。與建州毗鄰的邵武,也是文化積澱很深的名區,宋代出過嚴羽等“三嚴”,元代有黄鎮城。到了萬曆三十年(一六○二),徐𤊹已經蓄書五萬多卷,這麼多的圖書,一是來源于父兄的積纍,二是徐𤊹本人的購置,三是友人相贈,四是“即類以求”,不得已而乞于他人,五是抄録。徐𤊹不僅蓄書,而且給自己的藏書編書目,也是在這一年,他編了一個《紅雨樓藏書目》。當然,藏書的目的是爲了利用。徐𤊹是一個文學家、詩人,還是一個博物家,博物家需要有更爲豐富的圖書資料。這期間,徐𤊹編著的書就有《蜂經疏》、《榕陰新檢》、《榕陰詩話》、《竹窗雜録》、《客惠紀聞》、《蔡端明别記》、《隱居放言》、《古文短篇》,校《文心雕龍》等書,並協助吴雨編《鳥獸草木考》,協助謝肇淛修《鼓山志》、《永陽縣志》,協助喻政編《茶葉全書》等。
萬曆年間,明朝政府熱衷于修地方志。參加方志的編纂,對于家境困難的徐𤊹來説,既能發揮其才學,又有一定的收入。喻政主修《福州府志》,卷首《修志姓氏·分纂》:“布衣王毓德、徐𤊹。”此志卷首有萬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三月林材跋。除了分纂《福州府志》、協助謝肇淛修《永福縣志》外,徐𤊹還遠至建陽修《建陽志》(一六○○),至福安修《福安志》(一六二○)。其題《游定夫集》云:“庚子歲,建陽令魏公命修縣志,將以游、劉、朱、蔡、熊作五世家,游氏子孫抄録祖先事實,送余采擇。”[27]在編志的過程中,徐𤊹接觸很多著作,也是一種收穫。《修建志答田公雨丈見示》:“藜光獨夜吹燈火,竹榻終朝藉簡編。自笑年來才已盡,不堪重夢筆如椽。”[28]不過,徐𤊹有時不免有江郎才盡的自我解嘲。“歲殘獨客懷歸切”[29],背井離鄉,歲暮不免有點淒凉。
萬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徐𤊹有一次没有成功的滇南之行。此前一年,謝肇淛河臣秩滿,擢雲南布政使司左參政兼僉事,分巡金滄道。謝肇淛到達任所,邀徐𤊹入滇。徐𤊹遂于這一年十月動身前往。謝肇淛比徐𤊹年長三歲,而徐𤊹則爲其舅氏。年紀相近,又同爲詩家,謝肇淛每次回鄉省親,必與徐𤊹遊樂歡洽。萬曆三十六年(一六○八),謝肇淛與徐𤊹組織紅雲社;萬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謝肇淛組織泊臺社,亦閩中詩壇一時之盛事。謝肇淛爲人,有種種優點和長處,“但與睦族、結客、佈施三事,錙銖未能割捨”[30]。佈施和經濟利益有關,其餘二事,也不可能離開金錢和經濟。徐氏對謝肇淛來説,是外家。曹學佺的宦途似乎比謝肇淛坎坷,最後的官位也比不上謝肇淛,曹對徐𤊹關照要多于謝,甚至還爲徐𤊹建造了一座藏書樓(詳下)。謝肇淛招徐𤊹入滇,在幕府中做事,或許也是一種關照。《之滇别家》:“漂泊頻爲客,兹遊今始長。一枝携冶劍,萬里入蠻荒。馬足宵馳月,鷄聲曉咽霜。孤孫將穉子,臨别屢牽裳。”[31]萬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徐𤊹長子徐陸病亡,年二十七。徐陸卒後已有三四年,徐𤊹傷痛還未治癒,却要出遠門。這時,長孫锺震剛剛十歲,幼子存永方纔六歲,如果不是爲了生計,誰願意作此萬里之行?“渭陽情更切,豈但爲依劉”[32]。曹學佺安慰他,説此行還有一層甥舅之誼,不能僅僅看成是一種依附。殘歲,行至湖南辰陽,得謝肇淛信,説滇南、黔中疾疫盛行。徐𤊹遂折回,作《至辰陽得謝在杭書知黔中疾疫盛行苗蠻阻道因不果入溟却寄在杭二首》,其二前半云:“遠别皆從妄想生,畏途誰道不堪行。懷鉛已失依人計,解佩應知念母情。”[33]冷静一想,對此行寄予太高的期望,不過只是“妄想”而已,寄人籬下之舉,還是一種失策之計。依謝未果,此後數年,“生計無聊,貧日益甚。近鬻《廿一史》爲饔餐之費。書爲吾之所愛,肯割捨而换阿堵?景况不足問矣。”[34]甚至得靠賣書度日。讀書人賣書,無疑是在割自己身上的肉。
天啟五年(一六二五),福建巡撫南居益遷工部右侍郎,總督河道,擬在離閩之前,經建州之時爲徐𤊹刻《鼇峰集》。這一年,徐𤊹已經五十六歲,是到了應該結集的時候了。七、八月間,徐𤊹送南中丞至建州、武夷。南居益爲集作了序,見《鼇峰集》卷首。實際上,此序出自漳州龍溪(今福建龍海)張燮之手。南居益致張燮《答書》云:“興公《鼇峰集》若干卷,付來草本,多訛字,似未經較閲者。款製亦復不佳,今付鄭别駕使散刻坊間,敢煩名筆代摛一序,以文貌質,以仁丈重兴公,不难诺不肖也。其刻款、较阅,尝托之詹先生耳。”[35]“君《鼇峰集》诗,南巡抚居益为之授梓。未幾,南公去位,以屬同知攝建安令鄭某,僅刻四卷而輟。”[36]此次所刻,只有四册而已。次年,徐𤊹鬻田數畝,續成十册,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天啟本《鼇峰集》共二十八卷。
第三個時期
《鼇峰集》所收詩詞,止于泰昌元年(一六二○),天啟以後的詩未刻。雖然徐𤊹的稿本《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十册流傳至今,但是這部稿本十之八是書信,很難反映徐𤊹天啟、崇禎時期的創作和生活的全貌。曹學佺《石倉全集》一百卷,今存,我們瞭解徐𤊹晚年的生活,更多的只能依靠曹集。天啟六年(一六二六),曹學佺在廣西右參議任上,被劾私撰國史,淆亂是非,遂削籍,幾遭不測,被釋,于次年二月歸家。曹學佺比徐𤊹小四歲,萬曆二十三年(一五九五)進士,與徐氏兄弟關係甚密。曹學佺回閩之後,不再出山,潛心撰述,與徐𤊹時相過從,往來甚密。早年的社友,健在者個個都已經進入晚境,“轉眼皆成五六旬”[37]。這一時期,徐𤊹與曹學佺以其年資和詩歌的成績,主持閩中文壇是理所當然的。社集之外,曹學佺與徐𤊹詩書往返不斷。崇禎八、九年(一六三五、一六三六)間,往遊建州,歲盡歸家,無以卒歲,幸得曹氏關照:“客建將一載,荷盛情有加,肝膽相照,即至親骨血,莫啻過也。瀕行,復承饋贐,愧謝愧謝!廿三日抵舍,百務叢脞,空囊莫支,承曹尊老爲弟設处百金,方能卒歲。”[38]
曹學佺與徐𤊹的情誼,在晚明文壇中被傳爲佳話的是曹爲徐建造了一座新的藏書樓——宛羽樓。崇禎七年(一六三四),宛羽樓落成。萬曆三十年(一六○二),徐𤊹編《紅雨樓藏書目》,藏書已經五萬多卷,這些書相當部分是父兄所積。三十多年過去了,儘管徐𤊹日子過得艱難,但是覓書不輟,其致友人書云:“不肖世居鼇峰之麓,積書頗多,無處堪藏,近能始捐貲爲弟構一危樓。”[39]到底此書樓藏書多少卷,此時,徐𤊹總藏書量有多少,没有文獻依據,很難估量。但是,明嘉靖以還,閩中藏書家的藏書,無論數量還是書品的總評價,都不會有人能够超過徐𤊹。徐𤊹也非常自信:“吾鄉前輩藏書富者,馬恭敏公森、陳方伯公暹。馬公季子能讀能守,陳公後昆寖微,則散如云烟矣。又林方伯公懋和、王太史公應锺,亦喜聚書,捐館未幾,書盡亡失。然四公之書,咸有朱黄批點句讀,余間得之,不啻拱璧也。予友鄧參知原嶽、謝方伯肇淛、曹觀察學佺,皆有書嗜。鄧則裝潢齊整,觸手如新,謝則鋭意蒐羅,不施批點,曹則丹鉛滿卷,枕藉沈酣:三君各自有癖。然多得秘本,則三君又不能窺予藩籬也。”[40]這裏講了前輩四家,同輩鄧原嶽、謝肇淛、曹學佺三家,並以爲三家的秘本不可能超過自己。宛羽樓落成,徐𤊹和曹學佺都有詩紀其事,友人贈詩亦不少。曹學佺作《宛羽樓記》,略云:
愚嘗聞會稽有宛委山,大禹以藏金匱石室之書,故于興公徐氏之新樓成,而欲以“宛委”命之,又嫌其貳于越也。乃易而爲“宛羽”之名。于是,客始不得其解。
興公曰:“子不觀《穆天子傳》云:六師之人畢至曠原,三月,諸侯王勤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下者乎?‘天子于是載羽百車。’注引《山海經》:曠原,大澤方千里,群鸟之所生及所解也。《紀年》:‘穆王北征’,‘積羽千里’。按:《周官》:‘十羽爲箴,百羽爲縛,十縛爲緷。’此固積之之數也。羽以積而成車,書以積而成庫。且惠子善辯,學富五車。與義亦相通矣。”
……
予妄欲著作,而藏蓄不廣,且亦多亡,每每借本于興公,興公之意,略無倦怠。即或他出,厥子若孫亦善體祖父之志。故予遇有乏,若取諸宫中而用之。夫古昔諺語,以借書一嗤,還書一嗤,蓋善積者,流通之難也。抑觀諸廬山之李,蜀宋燕山之孫、曹、竇氏,其以書塾而公之人者乎?不但招徠之,而且飲食之。朝有額,山有長,作之非一人,述之非一代。彼時之盛,雖不得復見于今日,而如吾友興公徐氏,之所以樂與同志者流通之之意,則于古風庶幾猶存,而足以愧夫自私不廣者矣。
予既命其樓曰“宛委”(庆元按:委当作“羽”),而仍爲之記。樓凡二成(庆元按:当作“层”),累若干尺,以楹計者三十,以户計者四方,而九仙臺觀、兩峰浮屠,則在目前云[41]。
宛羽樓得名于“宛委羽陵”之義;羽積成車,積書成庫,義又通于學富五車。曹學佺歸自桂,致力于《石倉十二代詩選》的編纂,其中《明詩選》用力尤勤。爲此,曹經常借書于徐,而“興公之意略無倦怠”,即使他出,其子孫仍然熱情有加。于是,曹學佺想到一個問題,即積書與書籍的流通,曹學佺捐建此樓,亦有“與同志者流通之之意”;書籍流通,徐𤊹的藏書或許可以發揮更好的作用。據曹氏此記,宛羽樓規模並不十分宏大,但合徐氏早年所建紅雨樓、緑玉齋而觀之,二樓一齋的藏書,富甲一區,連絳雲樓主、大藏書家錢謙益也爲之欽羡不已。
宛羽樓建成之後,崇禎十年(一六三七),曹學佺組織了一個老年詩人詩社,名“三山耆社”,參加者有王伯山、陳仲溱、陳宏己、董應舉、馬歘、楊穉實、崔世召、徐𤊹和曹學佺,共九人。曹學佺最小,六十四岁,其次是徐𤊹六十八,年紀最大的八十四歲。然而,兩年之後崔世召卒,五年之後陳宏己、徐𤊹相繼卒。三山耆社成了明代閩中詩社的最後光芒,回光返照,陳宏己、徐𤊹卒後又過三年,明亡。明亡之後,組織者曹學佺又掙扎了兩年,最後自縊于福州西峰里寓所。隨着曹學佺的自縊,晚明閩中風雅的風流,也隨之烟消霧散。
晚年,徐𤊹最後一次遠行是到山東依附巡撫顔繼祖。繼祖,字繩其,號同蘭,漳州人,萬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進士。崇禎十一年(一六三八),這一年徐𤊹已經六十九歲。出行的原因,一是避讒,曹學佺《送徐興公》二首,其一:“寇遠猶堪避,讒深不可幾。”[42]避讒的背景,不明。二是, 爲了生計,徐𤊹《寄王東里都院》:“𤊹年來貧甚,食指轉繁,家食彌艱,不得不糊口于四方。衰朽之夫,跋涉道途,殊非得已……意欲走歷下一訪之,冀得升斗之水,以甦涸鮒。”[43]又《與顔同蘭中丞》:“近與曹能始商榷再四,計當今名公長者非翁臺莫能意表行事,竊效少陵依嚴,乃不遠數千里直抵齊東。”[44]又《寄邵肇復》:“某從别後,食貧不堪。去夏出游吴浙,落落不稱意,妄想山東開府有舊雅,間關數千里,往訪之。正值虜氛告急,灾切震鄰。開府無心留客,客亦不留,僅住三日,贈我資斧而歸。若稍稽延,必作刀下之俎。此又大幸也。”[45]崇禎中後期,明王朝已經摇摇欲墜,農民戰争愈演愈烈;清兵不斷向南推進。“世路何其黯,無風亦自波。”[46]冬,徐𤊹到達山東,清兵也臨近濟南城下,徐𤊹修書報顔氏,顔繼祖忙于戰事,無心會見故人,然而却不忘贈以資斧。徐𤊹隨即策蹇南歸,不數日,濟南城破矣。崇禎年間,北方戰火不斷,福建相對太平,如此慘烈的戰事,徐𤊹從未經歷;入吴,猶驚魂未定。顔繼祖因城破,後被朝廷所殺。
在吴越盤桓至次年春,徐𤊹與子存永訪錢謙益于拂水,搜所藏書,並相約讀書山中。錢謙益《尺木堂集序》:“崇禎己卯,存永侍尊甫興公徵君訪余拂水。”[47]。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崇禎己卯,(興公)偕其子訪余山中,約以暇日,互搜所藏書,討求放失,復尤遂初、葉與中兩家書目之舊。能始聞之,欣然願與同事。”錢謙益又作《晋安徐興公過訪山中有贈》,詩云:“裒衣應杖到松蘿,清曉柴門散雀羅。古磵寒生流水静,閒庭客到落花多。偉長舊著推《中論》,孝穆新聲入艷歌。興公子存永能爲艷詩。聞道五車仍插架,載書何日許重過?”[48]錢謙益對徐𤊹的尊重,一是藏書,二是學問,至于詩歌,則又其次矣。
春夏之間,從吴越歸家之後,徐𤊹于當年十月入漳州吊顔繼祖,不忘舊誼也。徐𤊹本擬前往潮州,漳浦小刀會起,不果行。漳州郡伯、郡倅,多舊友,徐𤊹遂淹留漳州,至次年三月方回省城。照理説,七十一歲的老人,應當在家中歇歇,喘一口氣。“走齊東,遇虜警,奔回。己卯冬,又至漳南。庚辰,浪遊建州。蓋緣食貧,不得不馳驅道路,然此時遊道甚艱。”[49]這一年冬天,徐𤊹又往遊建、延二州,直至次年崇禎十四年(一六四一)秋天纔回到家中。其中原因,也是爲了養家糊口,不得不仰人鼻息。晚年的境况可知矣!
徐𤊹又何嘗不想停下奔忙的脚步,高卧北窗之下,稍稍享受一下人間的清静?徐𤊹本來就没有功名之想,這與高卧林藪僅差一步之遥而已。徐𤊹一生多次往武夷,又搜武夷詩文十餘册。天啟、崇禎間,徐𤊹三次有卜居武夷之意。第一次,天啟五年(一六二五),徐𤊹送南居益中丞出閩,至武夷有卜居意。漳州張燮、張于壘父子有詩決之,張燮詩略云:“有巖容獻墨,架壑定維船。取食隨鷗後,停驂倩鶴先。但携宗測障,已了尚平緣。興即持竿去,慵乃枕石眠。”[50]崇禎八年(一六三五),自春徂冬,徐𤊹均在建州。秋,至武夷訪托名吕志純學道者,又訪周隱者,有卜隱武夷之意,所作詩很多,隱意頗決。《七至武夷同壽兒宿萬年宫感旧》:“我欲買山成小隱,春風長看碧桃開。”《過寶舟净室》:“相約携將飄與笠,結茅分地住雲松。”《常庵訪周隱者》:“不難渡澗尋仙侣,信可移家長子孫。此地與君堪共隱,荷鋤相約事田園。”《訪建陽沈弅丘令公》:“我欲武夷尋隱處,一廛能許受爲氓。”《卜隱武夷陳昌基以詩見促次答》:“帶索行歌學啟期,峰巒六六盡相知。浮生但恐無常速,卜隱應慚有願遲。”[51]他甚至對朋友説,明年你再來找我,我已經隱居在武夷了:“明年訪我當何處,九曲烟霞已卜居。”[52]第三次,崇禎十四年(一六四一),徐𤊹《與黄石公》:“𤊹曾纂修武夷志乘,蒐輯藝文頗多,惟山水未遍經歷。日下將趨山中蒐訪遺事,了此一段因緣,更欲買一丘而栖遁,苦乏録事贈草堂之資。”《寄覺浪禪師》:“日下尚欲於武夷置一區以終老……六月十六。”《寄楊亦劉》:“弟羈栖旅舍,進退維谷。今將謀爲武夷之隱,不知可遂斯願否。”[53]然而,隱居山林,至少要有兩個條件,一是買山之資,這個條件徐𤊹不具備。崇禎年間,徐𤊹的生活日見拮据,《與黄石公》一書,似有請助隱資之意。第二個條件,没有家庭的牽挂。徐𤊹長孫锺震生于萬曆三十八年(一六一○),幼子存永生于萬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由于長子徐陸已卒,次子阿室早夭,對一孫一幼子抱有很高的期望。徐𤊹自己棄絶功名,不等于他也要求兒孫棄絶功名。在明代那個社會裏,讀書人的最佳出路就是科考和仕進。孫、兒年紀不大,但是已經有失敗的經歷,锺震尚未取得鄉試的資格,存永則名落孫山,年老的徐𤊹非常感歎,説他可能看不到了。孫、兒二十多歲的時候,徐𤊹已經爲他們刻集,可謂用心良苦;到了孫、兒科場失利之後,徐𤊹不能不正視現實,除了讀經,孫兒没有其他的謀生手段。七十三歲的徐𤊹,終于在貧病和憂慮中,走完了他的讀書人、藏書人、寫書人的一生。
三
南朝詩人江淹的集子有前集和後集,後人見到的只有前集。《南史》説“江郎才盡”,因爲見不到江淹的後集。江郎爲何“才盡”,“才盡”又表現在什麼地方?給研究帶來許多困難。我們今天看到徐𤊹的詩,最重要的是天啟刻本《鼇峰集》二十八卷(其中第一卷賦,第二十八卷詩餘),此本所收詩止于泰昌元年(一六二○)除夕。天啟元年(一六二一)之後的詩未刻。我們還發現傳鈔本《鼇峰集》一種,傳鈔本爲崇禎六年(一六三三)至八年(一六三五)共三年的七律;此外只有零星的佚詩了。這樣,就給我們的研究帶來一定困難。因爲從天啟元年到崇禎十五年徐𤊹過世的二十多年間,是詩人創作最成熟的時期,錢謙益説的後進學興公詩,甚至形成“興公詩派”,也是在這個時期,最多再往上溯個十年八年。但是,徐𤊹的時代和人生經歷畢竟不同于江淹。江淹在劉宋時已經步入官場,並且經歷了宋齊、齊梁兩次易代。每一次的易代,無論是政治生活還是社會生活,都會給江淹産生這樣或者那樣的影響。如果我們没有讀到他兩次易代的作品,就很難把握他思想的變化,很難判斷他的作品是越寫越好,還是越差,抑或没有太大變化。與江淹相比,徐𤊹没有經過改朝换代,没有經歷官場升沉,儘管晚明天啟、崇禎兩朝的朝政日壞,後金(清兵)日益南逼,李自成、張獻忠等領導的農民戰争烽火四起,但是明王朝還是明王朝,徐𤊹的作品還是明朝一介布衣的作品。我們推斷,徐𤊹天啟之後與萬曆之前的作品本質上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僅依現存的作品來評價徐𤊹,應當不至于離實際情况太遠。
徐𤊹没有參加科舉考試,他是晚明時期名副其實的一位布衣詩人。徐𤊹的一生,不離讀書、藏書、寫書,生活的圈子局限于文人的範圍。雖然徐𤊹有時也會入官衙,或是與有文采的官員倡酬,或是以修志求謀生;有時説起來十分辛酸,他甚至會非常恭順地請求官長出資爲之刻書,或是爲了得到一點生活的資費,乞憐于官門。另一方面,徐𤊹離隱逸詩人,也僅僅一步之遥,他三次動了卜居武夷的念頭,假如他能募得一點隱資,假如他没有更多的兒孫牽挂,那麼晚年的徐𤊹,就是成了隱逸詩人徐𤊹,無論是詩歌的内容還是風格,可能都會大大不同于布衣時期的徐𤊹。
徐𤊹多數的時間是生活在家鄉,來往的多是詩朋文友。雅集倡酬、結友遊覽,送往迎來、祝壽吊喪,成了《鼇峰集》的重要題材。萬曆中期以後,閩中先後結芝山社、紅雲社、石倉社、泊臺社、耆社等,徐𤊹都是很重要的參與者。萬曆三十六年(一六○八),謝肇淛與徐𤊹等組織紅雲社。這一年,荔枝大熟,宦遊在外的謝肇淛多年未在家鄉品嘗荔枝,遂和徐𤊹倡餐荔會,結紅雲社。啖食荔枝的活動,稱“餐荔會”;餐荔作詩,便成了紅雲社或稱紅雲詩社。五月中旬之後的兩個月,紅雲社活動二十來次,其中五月底到六月初活動密集頻繁,半個月中社集超過十次。社集的地點,或在古寺,或在山齋,風景絶佳;所啖荔枝,都是佳種名品,甚至遠從莆田日夜兼程送來。倡酬或是同題共作,或是分韵、分體,或是詠藥名、人名,竭盡文人寫作之能事。徐𤊹幾乎社社參與,有參與必有詩,而且有時一寫數篇。社集作詩,爲詩而詩,有時不免有炫耀才學之嫌,但也不能一概而論,有些詩還是很可玩味:
曾向忠州畫裡描,胭脂淡掃醉容消。盈盈荷瓣風前落,片片桃花雨後嬌。白玉薄籠妖色映,茜裙輕裼暗香飄。嫣紅狼籍誰收拾,十八閩娘裂紫綃[54]。
此詩題爲《咏荔枝膜馬季聲雕龍館分賦》,也是社集時所作。首句用白居易爲忠州刺史作《木聯荔枝圖》事,第二聯寫采荔(荔葉有如荷葉盈盈)、剥荔(荔枝殼猶如片片桃花),第三聯描寫荔膜的色與香。十八娘,荔枝佳品之一,“十八娘荔枝,色深紅而細長。時人以少女比之。俚傳閩王王氏有女第十八,好噉此品,因而得名。其家今在城東報國院。冢旁猶有此樹云。”[55]“紫綃”,是指殼内緊貼殼的内壁的白色薄膜。徐𤊹編過《荔枝譜》,熟悉荔枝掌故,緑玉齋前還種有荔枝樹。據其《紅雲社約》,餐荔會與會者七八人,備荔枝二千顆,平均食量,約略相當于“日啖荔枝三百顆”了,對荔枝膜描寫精細入微,耐人尋味。除了倡和的二三十首荔枝詩外,徐𤊹更早時編纂《荔枝通譜》,已經寫過《荔枝雜詠》四十首,每一首詠一種佳品。“詠荔膜”一類的詩,開拓了荔枝詩的題材;《荔枝雜詠》,則豐富了中國古代的荔枝詩。
閩中詩人雅集的名目多,節日或節氣,元日元宵,立春長日;上巳祓禊,端午競渡;夏避暑,冬賞梅。登山臨水,遊覽名勝古跡,都是文士們少不了的活動。福州城内三山、西湖、瓊河,城外旗山、鼓山、北峰、義溪、馬江,以及福州所屬諸縣的勝跡,徐𤊹的吟屐都没有少到。集中《過古靈先生故居》、《過閩王審知墓》、《古靈廟》、《過鄭吏部墓》、《過傅汝舟墓》、《湧泉廢寺》等訪古之作,或抒發歷史興亡之感,或對歷史人物表示敬仰,大多涵泳深刻可讀,其《過閩王審知墓》二首其一云:
八郡封疆一望遥,秋山松栢冷蕭蕭。宫車去國成千古,劍璽傳家歷五朝。石馬嘶風金盌出,野狐穿塚寶衣銷。斷碑猶識唐年月,春雨苔花字半凋[56]。
王審知,五代時閩王。徐𤊹《竹窗雜録》:“閩王審知墓在蓮花峰下,宣德四年爲盜所發,獲金寶無算。有司仍復修治。”[57]詩中“金盌出”、“寶衣銷”,説的就是王墓被盜之事。同時作《過閩王審知墓》,還有陳椿、袁敬烈和徐熥等。據徐𤊹所記,作閩王墓詩者甚衆,而以徐熥所作最好,也可能是事實,也可能是自謙。至少,我們所引的這一首是作得比較好的一首。閩王墓詩傳到京城之後,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以爲閩王墓詩大可不必作,不僅打擊了徐𤊹,而且打擊了衆多的閩中詩人。徐𤊹在答葉向高的書信中説道:“《閩王墓詩》,偶爾遊適,興念無情,既不關朝政,又不觸時諱,司空公以爲不必作,何耶?杜少陵千古詩聖,而白帝、蜀主,往往寫之筆端;蘇東坡一代文宗,而作《表忠觀碑》,後世傳爲盛事。夫白帝稱孤,錢鏐霸□,跡其行事,與閩王忠懿,不甚相遠,蜀人可歌,越人可碑,閩人何可獨諱閩王耶?此誠不可解也。司空公一生好持論,然不知其説可以壓服衆心否?伏乞見示。若果頂門一針,則不肖某當退避三舍矣。”[58]徐𤊹的意見是對的,蜀主、錢鏐、王審知都曾經偏霸一方,蜀人寫白帝,越人記錢鏐,閩王的遺跡爲什麼就不可歌、不可入詩?
閩中詩人的活動,常常是輪番在各個詩友的園林、齋樓中進行的。徐熥、徐𤊹兄弟,家九仙山下,先後建有紅雨樓、緑玉齋、宛羽樓,鄧原嶽有竹林,謝肇淛有亭芳園,曹學佺有石倉園、西峰,陳价夫有招隱樓,陳薦夫有水明樓,邵捷春有冶園,高景有木齋,馬歘有雕龍館,等等。曹學佺捐資幫助構建的宛羽樓落成,徐𤊹作《曹能始捐資助予構書樓顔曰宛羽取宛羽委陵藏書之義落成日感而答之》二首答謝,詩友一時贈詩甚多,徐𤊹一一答之,其《答陳克大題宛羽樓韵》二首云:
巍樓高瞰翠重重,側足登臨藉瘦筇。呼吸或能通帝座,逍遥偏可躡仙踪。多藏典籍充梁棟,不羡勳名勒鼎鐘。長日倚欄遥極目,剩看雲影變奇峰。
六鼇峰對八窗開,容得中天好月來。老卜一丘仍舊隱,吟耽五字乏新裁。瓦瓶香澹聞烹茗,鐵笛聲寒聽落梅。羡爾郎君驕駿足,愧予孫子盡駑駘[59]。
“六鼇峰”,即“鼇峰”,宛羽樓建于九仙山鼇峰。前一詩寫樓高,可以上通帝座,遠看雲影奇峰變幻,典籍充棟可娱,不羡勳名鐘鼎。後一首,此山丘已足于自隱,可以在此寫詩、烹香茗、聽鐵笛,可以享受人倫之樂。兩首詩都頗能見布衣詩人藏書之樂,表達恰如其分,没有一丁點的不自然或做作。
徐𤊹很重兄弟朋友的友情。徐熥卒,當年冬天,徐𤊹于興國寺檢編《幔亭集》,撫卷悽然,作詩多首。其《興國寺檢編〈幔亭集〉撫卷悽然感而有作》云:
客堂寒夜檢遺篇,名在人間骨在泉。半世窮愁緣著述,千秋詞翰合流傳。夢中永絶生花筆,篋裏誰分殺竹錢。挑盡孤燈揮淚眼,一番吟咏一潸然[60]。
《幔亭集》編定之後,徐𤊹多方尋找刻金,終于得到清流友人王若的相助,刊刻《幔亭集》二十卷,或可告慰九泉之下的兄長。在此後漫長的四十多年間,徐熥之子徐莊不斷尋事,甚至挾其母告徐𤊹,而徐𤊹對兄長仍然一往情深,每每見到徐熥遺物,都不免感歎唏嘘。徐熥號幔亭,對武夷山幔亭峰情有獨鍾,生前曾作《幔亭圖》,卒後,圖藏在緑玉齋中,徐𤊹有詩云:“巍巍幔亭峰,參差亂雲樹。無人跨鶴歸,對之長涕泗。”[61]又有《題幔亭圖》云:
一夕仙風掃幔亭,碧峰依舊插天青。語殘白鶴魂何在,叫罷金鷄夢不醒。故友共嗟桑户死,行人空吊草堂靈。生平玩物如雲散,留此遺圖益涕零[62]。
萬曆二十九年(一六○一),徐𤊹作一組《懷友詩》,其《序》云:“余少喜吟咏,先後結社談詩,約十数子,文酒過從,匪间也。十年之間,窮達殊途,存亡異路,春雨齋居,孑然無侣,生離繫念,死别攖懷,各賦一詩,以志交誼。”[63]按:所懷諸友,有陳椿(汝大)文學、陳鳴鶴(汝翔)秀才、鄧原嶽(汝高)學憲、陳宏己(振狂)山人、陳仲溱(惟秦)山人、惟和(徐熥)兄孝廉、鄭(琰)瀚卿山人、謝肇淛(在杭)司理、曹學佺(能始)廷尉、如瀚上人、王繼皋(元直)太學、王叔魯(少文)秀才,計十二人。此時陳椿、徐熥已卒。鄭琰,閩縣人,有《翰卿詩選》、《二陬詩稿》。鄭琰垂髫與徐𤊹交莫逆,少遊邊疆,遂浪遊南北,早在萬曆十九年(一五九一),鄭琰之燕,徐𤊹作《送鄭四之燕》、《寄鄭琰》,後一詩云:
久客住邊城,時聞隴水聲。朔風沙漠道,夜月海西營。烈燧何曾滅,哀笳不斷鳴。期君破强虜,莫起故園情[64]。
萬曆二十三年(一五九五),徐𤊹與鄭琰重逢于武林,作《逢鄭翰卿話舊》、《歲暮柬鄭翰卿》、《聞翰卿談邊事》;又十年相逢于新安,杯酒道故,悲喜交集,鄭琰作長歌《半生行》贈徐𤊹。萬曆四十二年(一六一四),鄭琰卒于真州。徐𤊹作《鄭翰卿浪跡江湖二十五載客死真州弟震卿扶櫬歸閩哭之》。鄭琰少遊邊疆,喜談邊事,故贈詩亦常有悲壯語。徐𤊹《聞翰卿談邊事》有云:“夜半聞鷄函谷路,雪中驅馬穆陵關。劍存欲飲匈奴血,金盡難凋壯士顔。”[65]
徐𤊹的另一位朋友康彦登也喜談邊事。康彦登,字元龍,侯官人,莆田籍,庠生,卒時年僅三十六。有《代弈編》、《朔方遊稿》。彦登庶子,爲徐𤊹婿。彦登“西入秦,出塞至賀蘭山下,東涉雲中、雁門、上谷,所出入塞垣將萬里。長劍截雲,虬鬚若戟……豪于詩,其塞上諸作,皆古鐃歌鼓吹之遺聲。風高月明,據胡床,舞劍而奏之,如聽代馬之夜嘶,朔管之秋引也。”[66]徐𤊹有《送康元龍之靈武》二首:
賀蘭山下戰塵收,君去征途正值秋。落日故關秦上郡,斷烟殘壘漢靈州。羌兒射獵經河北,壯士吹笳怨隴頭。城窟莫教頻飲馬,水聲嗚咽動鄉愁。
黄河官路黑山塵,羌笛橫吹漢月明。漠北烽烟三里霧,隴西鼙鼓十年兵。燕鴻度塞寒無影,代馬行沙暗有聲。後夜思君勞遠夢,朔風吹過白登城[67]。
澄懷云:“二詩高亮警健,無一懈句。最近茂秦,王、李不能也。”[68]認爲此二詩接近謝榛,而李攀龍、王世貞寫不出這樣的作品。“靈武城,在府境白馬嶺北。《漢·地理志》:‘靈武縣,屬北地郡。’”[69]徐𤊹没有到過靈武,也没有到過邊塞,寫此二詩時甚至没有到过江北。連生活在北地的李攀龍等人都作不出如此高亮警健的邊塞詩來,而徐𤊹却爲何能爲之?這裏涉及詩歌創作的複雜問題。就一般常識而言,一是徐𤊹熟悉歷代典籍記載、描述邊塞的文獻和作品,所用詞藻有如己出;二是他聽過鄭琰、康彦登等人對邊塞的描述;三是詩人具有豐富的想像能力。就第二點而言,不僅聽鄭琰、康彦登介紹过邊塞,還受到他們的感動,與他們在心靈上有所交流。送别詩在傳統的詩歌中,是很常見的題材。好的送别詩,除了詩人必須有很好的詩歌素養和訓練,以及對被送者將往之地有較深的瞭解之外,詩人和送别者的情感、心靈交流也是一個不可少的因素。送鄭琰、康彦登詩,由于寫了邊塞,比較容易看清這一點。其實,《鼇峰集》中有一部分寫得較好的送别詩也是如此。限于篇幅,不再舉證。
徐𤊹的遊踪雖然不是特别廣,但是江浙、江西、湖廣,他也曾經遊歷過,尤其是江浙,由于書林之役或其他原因,前往的次數較多,時間也較長。第一次到江浙,在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時父徐㭿新卒,往吴地乞銘;最後一次,在崇禎十一、十二年間(一六三八、一六三九),前一年往山東擬依巡撫顔繼祖,遇亂南奔,在江浙逗留了較長的時間,並在虞山訪錢謙益。四五十年間,徐𤊹過往江浙的次數多,朋友也多,留下寫得不錯的作品也比較多。福建省内,除福州一郡之外,徐𤊹最熟的是建州。建州,治今建甌市。建州治下的建陽縣,是明代中國刻書的中心之一;建甌,是明初楊榮的故鄉。楊榮卒後,圖籍多散落民間。徐𤊹往建州,多是爲了購書和刻書。武夷山水,向被視作神仙窟,徐𤊹前後到武夷至少七八次,他還撰有《武夷山志》十餘册,甚至有意卜居于此。在所有的行旅山水詩中,描寫武夷山的作品最爲突出。
徐𤊹寫武夷山,既有古風,也有律絶。七古如《大王峰觀仙蜕》,起段云:“武夷山高高接天,武夷溪清清且鮮。三十六峰九曲水,魏王曾此朝群仙。大宴曾孫罗彩屋,奏罷人間可哀曲。鳳管龍箫杳不聞,浮生一梦成蕉鹿。”[70]大王峰在武夷山九曲溪的一曲,其後有幔亭峰。相傳秦始皇二年,始皇與武夷君、魏王子騫在此設彩屋,大宴鄉人,稱鄉人为“曾孫”。虹橋跨天,鄉人魚貫而上,鳳管龍箫,奏《人間可哀曲》。宴罷,鄉人由虹橋而下。已而,暴風驟至,虹橋飛斷,重山蒼翠如初。此詩結合神話傳説,寫得較有氣勢。七律如《遊武夷遇雨憇萬年宫次在杭韵》:“溪聲雨色兩潺湲,暫駐玄都第一灣。新水漸平深澗曲,舊題猶在敗廊間。難携蠟屐窮千嶂,誰識金丹煉九還。花落花開春不管,遊人容易鬢毛斑。”[71]武夷宫也在一曲。傳説漢武帝在此設壇祭武夷君以乾魚,五代閩王審知名爲“武夷觀”,宋代改觀爲宫,稱冲祐萬年宫。從漢武至晚明,已歷千載。千餘年來,在武夷山修煉者不斷,有誰見過他們長生不老?所能見到的是一代又一代的遊人漸漸老去。下面是描寫玉女峰和金鷄洞的兩首七絶:
仙宫烟鎖鏡臺昏,瑶草青青抹黛痕。三十六峰秋雨過,半空翻倒洗頭盆[72]。
天半金鷄洞杳冥,千年咿喔不曾停。怪來衹報仙家曉,多少人間夢未醒[73]。
前一首寫玉女峰,後一首寫金鷄洞。玉女峰,在二曲水涘,有石峰婷婷玉立如少女,故名。峰頂有少許草木,遠看有如玉女臨水插花,又如黛痕一縷;峰側有石平整如鏡,曰“鏡臺”。徐𤊹之前,寫玉女峰的詩甚多,最好的莫過于朱熹的“二曲婷婷玉女峰”一首,徐熥的“五色苔花當繡襦”一首[74],亦頗有味。三十六峰雨,“翻倒洗頭盆”,想像奇特,很有新意。金鷄洞,在四曲,何喬遠云:“鷄窠岩,一名金鷄洞,即大藏峰之半壁。上有洞穴,外隘中宏,木篠縱橫如榯。舊《記》有金鷄鳴此,因名金鷄洞。”[75]自宋代朱熹作《武夷棹歌》起,吟詠金鷄洞的詩很多,徐熥、曹學佺也都有詩。徐𤊹“怪來衹報仙家曉,多少人間夢未醒”,似比徐熥“大夢紛紛誰自覺,空勞仙洞報金鷄”[76]和曹學佺“世人那得尋常聽,一度朝昏幾百年”[77],含蓄且更有深意,更耐人尋味。
萬曆二十九年(一六○一),龍溪張燮在漳州與林茂桂、戴燝等人組織霞中社,張燮有《霞中十一子詩》[78],如果加上張燮自己及燮父廷榜,則有十三人之多。除了這十三個人的名單,還有與這個詩社關係非常密切的黄道周、王志道等。晚明漳州詩歌,盛極一時。徐𤊹和漳州的詩人往來密切,一生倡酬頗多。萬曆三十一年(一六○三),徐𤊹與曹學佺、林古度往漳州。到江東驛,曹學佺、林古度先入漳州,徐𤊹往海澄。海澄,舊名月港,是繼宋代泉州後渚港之後中國重要的港口。新中国建立後,海澄縣併入龍溪縣,今屬龍海市。在海澄,徐𤊹寫下一首題材很新穎的《海澄書懷寄能始茂之二十韵》:
海邑望茫茫,三隅築女墻。舊曾名月港,今已隸清漳。東接諸倭國,南連百粤疆。秋深全不雨,冬盡絶無霜。貨物通行旅,貲財聚富商。雕鏤犀角巧,磨洗象牙光。棕賣夷邦竹,檀燒異域香。燕窩如雪白,蜂蠟勝花黄。處處園栽橘,家家蔗煮糖。利源歸巨室,税務屬權璫。僻壤民情朴,遐荒令項强。士惟知帖括,客鮮識詞章。里語題聯拗,鄉音度曲長。衣冠輕禮讓,巫蠱重祈禳。田婦登機急,漁翁撒網忙。溺人洪水漲,摧屋颶風狂。永日愁難遣,清宵病莫當。覊懷寫不盡,期爾早還鄉[79]。
此詩描述了明代月港優良的地理位置,東接日本,南連百國,不僅通貨物,而且通行旅,聚集許許多多的富商,以及種種的貨物。這首詩值得讀者注意的,還有以下幾點:一、權璫把持海關税收。萬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張燮作《東西洋考》,卷七《餉税考》主要討論的是礦税,此詩述關税雖然只有一句話,却可見宦官權勢之大。二、閩南海疆民情純樸,但是天高皇帝遠,强梁海盜亦偶有之。三、此地土風與會城不大相同,士人雖然知道舉子之業,但能詞章者少,曲子有着當地的特點。四、士民少禮讓而多信巫蠱,民衆勤勞,然而多水灾風害。漳州及所屬海澄縣雖然與福州、延平、建州同一省,但是語言、風土、民俗和生活方式存在着不小的差異。
作爲布衣詩人,受生活圈子和閲歷的限制,徐𤊹不可能參與時政,也不十分瞭解時政,但也不是説他一點都不關心時政。萬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遼東形勢吃緊,徐𤊹作《聞遼事四首》[80]以寄慨;同年,海寇袁進投戈,對東南邊海來説,也是大事,徐𤊹作《海寇袁進橫行有年開府王公諭以威德投戈歸順有異志者盡戮之開府詩以志喜恭和四章》[81]以紀其事。天啟六年(一六二六),因涉東林黨人案,緹騎捕周起元(福建龍溪人,巡撫蘇州、松江十府)、周順昌(吴縣人,曾任福州司理),二周卒后,崇禎七年(一六三四),福州士紳爲建二周祠于西湖旁,徐𤊹作《社集湖上吊二周祠前郡司理公順昌吴縣人大中丞起元龍溪人》二首,“抗節果然蒙巨祻,報君深欲剪元兇”[82],表達了詩人的正義之感。崇禎十一年(一六三八),徐𤊹千里迢迢往山東依附巡撫顔繼祖,至濟南城下作詩四首贈顔。濟南城破,顔因兵敗被逮入獄死。這是徐𤊹一生中離戰争烽火最近的一次經歷。次年,徐𤊹入漳州吊顔中丞。作爲生性敏感的詩人,徐𤊹對顔氏戰前戰後的作爲、生生死死,一定有許多感想,也一定有詩紀其事,可惜晚年的詩作已經蕩然無存,不可能窺其全貌了。
歷來對徐𤊹的評價,以推崇其藏書及相關題跋爲主,詩文則附帶及之;徐熥、徐𤊹並稱,徐𤊹的評價又常常附于徐熥之後,評價反而不如徐熥那麼具體。其中,朱彝尊評徐𤊹詩,以爲“典雅清穩,屏去觕浮淺俚之習”[83],中其肯綮。徐𤊹作詩甚多,不一定篇篇都佳,偶然也有遊戲之作,但總體看,徐𤊹的作品,精研格律,善用事典,幾近渾成圓潤。值得注意的是,徐𤊹也有不少清新之作。
《鼇峰集》二十八卷,詩二十六卷,其中七律九卷、七排一卷,共十卷。徐熥的《幔亭集》詩十四卷,其中七律只有三卷。我們做這樣的比較,不是説徐𤊹七律在集子中所占的比重大,七律就一定寫得比徐熥好。汪端《明三十家詩選》曾經列舉明朝七律的佼佼者,二徐的名字都列于其中。我們説,徐𤊹的七律在集子中的比重大,需要指出的是,在諸詩體中,徐𤊹最看重的是七律。從明洪、永之世的“閩中十子派”開始,閩中詩人就十分重視七律這種形式。七律一體,對作者格律的精研、用事用典可能比其他諸體有更高的要求。才學並重的詩人通常比較喜愛此體,徐𤊹或許是其中之一。我們通讀《鼇峰集》,結論和汪端所評基本一致,認爲徐𤊹的七律成績比較突出。上文我們已經引用過一些例子,這裏我們再引證兩首與上述風格迥異的詩作:
莫笑羅敷自有夫,耳邊留得大秦珠。陵前忍對青青栢,天上驚看歷歷榆。涉洧已歡投芍藥,上山休怨采蘼蕪。鴛鴦七十方羅列,愁殺秦家樹上烏。
白頭誰道不相離,挾瑟高堂少婦悲。行樂每懷將進酒,憶歸空念遠如期。腸廻弦上箜篌引,淚濕盤中錦字詩。却被城東桃李笑,春風誰折路邊枝[84]。
清初周亮工評徐熥詩,以爲“才情藻麗”,“其弟興公《古意新聲》十首,以宋錦裁新衣,彩色奪目,當與並驅”[85],並全録這十首詩。以上二首,爲其四、其五,其餘各首情調和寫法類此。這十首詩,徐𤊹非常熟練、自然地把《詩經》和漢魏六朝的樂府民歌的詩題、熟語、詩意熔爲一爐,巧加變化,既保存樂府民歌的風調,用七律形式寫就,又不失高雅,故頗得周氏的讚賞。
含蓄藴藉,也是徐𤊹詩的一個特點。含蓄藴藉,是指詩意不過于直露,但又不是高深莫測。用意不直説,有點曲折,讀者能從詩中體會其中的深意或奧妙。上面引用的《武夷雜詠十首·金鷄洞》就是屬于此類,下面我們再看看徐𤊹的一首題畫詩:
宋室王孫粉墨工,銀鞍金勒貌花驄。天閑十二真龍種,空自驕嘶向北風。
“趙子昂畫馬,題詠亦多,而佳者少”,謝肇淛舉出若干首佳者,以爲徐𤊹此詩“雖含譏刺,而筋骨不露”[86]。趙孟頫是宋王室,宋亡後被迫出仕。此詩前兩句説趙氏善畫馬;後二句,趙孟頫爲王室,故稱“龍種”;“驕嘶向北風”,指其已仕新朝;“空自”,徒然,爲王室之意。詩歌講究含而不露,徐𤊹此類詩近之。
曹學佺有詩譽徐𤊹云:“應有好緣供讚歎,更無名士不周旋。”[87]朱謀序《鼇峰集》云:“興公,東南一大文人也。其所著作,纔一脱草,橫行海内。”[88]徐𤊹交遊甚廣,在東南有較大影響,當是事實。錢謙益云:“興公博學工文,善草隸書,萬曆間與曹能始狎,主閩中詞盟,後進皆稱‘興公詩派’。”[89]萬曆一朝跨度長達四十八年,徐𤊹與曹學佺主閩中詞壇,當不早于萬曆四十年(一六一二),即曹學佺自蜀憲歸家之時。如果從這一年算起,徐𤊹主詞壇的時間也長達三十年之久。那麼,“興公詩派”的“後進”士子都有誰呢?錢氏没有記載,目前我們也還找不到很具體的載述。根據現存作品,至少應該有徐𤊹子徐存永、孫徐锺震、女婿康季鷹,以及陳鴻、趙之璧、韓錫、孫昌裔、林寵、陳衎、周之夔、安國賢、陳肇曾等。陳衎《哭徐興公》二首其一:“一代征文獻,千秋狎主盟。”[90]《祭徐興公》云:“嗟予社末,廿載追隨。”又云:“《鼇峰》大集,獨擅風軌。先達群趨,後生仰止。鐘吕千秋,筮龜多士。”[91]陳衎説,徐𤊹是一代詞壇盟主,自己追隨二十年了;《鼇峰集》是風雅軌則,令後進者仰止。
晚明閩中詩人徐熥、徐𤊹、謝肇淛、曹學佺成績最高。汪端《明三十家詩選》正選三十家,閩詩人有五人:林鴻、柯維琪、徐熥、徐𤊹、曹學佺;謝肇淛則列入附集。徐熥兼工諸體,而以七絶最受稱道。徐熥五言,成績雖然不是最優,但也比徐𤊹略高一籌。陳田評徐𤊹云:“興公七言,可隨肩惟和,五言近體微少變化,應當推乃兄獨步。”[92]曹學佺詩秀骨清聲、霞標玉映,以温婉勝,頗得王士禎推崇。徐𤊹對自己的詩也有清醒的認識,其致友人書云:“弟于詩調稍僻澀,少欠情采,在杭已有定評,”[93]徐𤊹詩情采方面,既不如曹學佺,亦稍遜于對他提出批評的謝肇淛。
四
徐𤊹寫過不少題跋,還有大量的書信,詩論内容豐富。本文只就其中最主要的詩歌風雅、以唐人爲法、詩本六經等幾個問題稍稍論述之。
晚明閩中詩人致力于重振風雅,在他們看來,“正聲久不作,蛙鼓雜天籟。雅鄭縱橫陳,舉世皆聾瞶。慨自大慶還,中晚漸破碎”[94]。雅道自從唐大曆、長慶之後,中、晚唐已經遭到破壞,而且每况愈下。“趙宋尊崇儒術,理學風隆,吾鄉多譚性命,稍溺比興之旨”。入明,洪、永之世,林鴻、高棅等“懸標樹幟,騷雅所宗”;正、嘉間,鄭善夫繼起,“閩中雅道,遂曰中興”[95];萬曆之後,作者輩興,正是重振風雅的絶好時機。“風雅”,强調詩歌的正統、正道,其中包括詩歌的風教作用,以及寫作的表達性情、技巧上的重視比興,乃至格律的精研等等。
徐𤊹年輕時,追隨鄧原嶽、徐熥、謝肇淛重振閩中風雅,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把風雅作爲他追求的目標:
洪、永之間,斂勝國之浮華,歸之故實,聲味隽以永;正、嘉之際,洗道學之習氣,本之温厚,格調雅以正;迨於今日,詩教蔚興,彬彬如也[96]。
閩自十子主風騷之後,閲二百載獨振雅道而彌昌。即今結香山九老之社,長吟短什,真與江州司馬媲美而齊芳[97]。
雅頌既湮,詩腸日異,六經不作,文體寖衰……騷客至則如歸,標雅壇之赤幟[98]。
今君感時賦物,寓興贈酬,金玉鏗鍧,渾然大雅,絶無牢騷、幽鬱、不平之氣,豈非涵養素定,付功名得失於意象之外者乎[99]!
以上四则材料,第一则,是爲閩詩人陳汝翔的詩集作的序,洪、永,正、嘉,兩個階段的劃分,徐𤊹與徐熥的見解相符。第二则,致另一位閩詩人趙世顯書信,徐𤊹認爲經過重振,此時閩中雅道正昌。第三則,爲友人曹學佺詩作序,認爲曹學佺興造石倉園,標雅壇之赤幟,詩人騷客賓至如歸。最後一則,稱讚盛桂海詩無牢騷、幽鬱、不平之氣,足見其詩之忠厚;感時賦物,寓興贈酬,渾然大雅。
其次,是以唐人爲法的問題。洪、永之世,“閩中十子”詩派提出崇唐的復古理論,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高棅歷十數年輯《唐詩品彙》,把唐詩的發展劃分爲初、盛、中、晚四個階段,特别推崇盛唐。晚明閩中諸子以唐人爲法的詩論,既沿着“十子”的思路,重視盛唐,但又不完全因循守舊。徐𤊹在一些場合中,發表了對以鍾惺、譚元春爲代表的楚派的不滿,認爲楚派的最大毛病是不學唐:
當今詩文一道,大非古人遺軌,詩自锺、譚一變,海内争效法之,遂至莫解其義,從風而靡,不能挽回[100]。
當今海内爲詩,多宗楚派,全用之乎也者,入在詩内。伯敬作俑,而效法成風,衹爲識者唾棄。願兄熟覽古人,參閲王、李諸公,自然名世矣[101]。
我朝之詩,超宋軼唐,二百五十年間,海内作者,不啻汗牛充棟,若非卓見定力,誰能甲乙雌黄?前輩名公,率有定評。至于今日,楚派聿興,競新斗巧,體不必漢魏六朝,句不必高、岑王、孟,一篇之中,則之乎也者字眼已居其半;牛鬼蛇神,令人見之縮項咋舌。詩道如此,世風可知。今吴人從風而靡,皆效新體,反嗤歷下、瑯琊爲陳腐。總之,學識不高,便爲之蠱惑。獨敝郡人稍稍立定脚根,畢竟以唐人爲法。近亦有後進習新體者,衆擯斥之,所以去詩道不遠矣[102]。
楚派的影響很大。“吴人從風而靡”之説,可能有所誇大,但是移居金陵的閩中詩人林古度與鍾、譚遊,受其影響,則是不争的事實。王世貞、李攀龍,詩必盛唐,可能有些絶對,但絶不可視爲“陳腐”。閩中詩人之所以能獨立于楚派之外,不受其左右,立定脚根,“畢竟以唐人爲法”。徐𤊹品定詩人之詩,也是以唐詩作爲參照系的,近于唐詩的,就是好詩。他認爲閩中詩人邵捷春之詩,“吟草不下千首,選其粹美,皆駸駸入唐人之室”[103]。
再次,是詩本于六經的問題。上文我們说過,徐氏爲《易》學世家,徐𤊹亦精通《易》學;三十歲左右,他已經積書五萬卷。如果説,徐熥更多呈現的是詩人的氣質,大家更關心的是他的學人身份;那么從論詩這個角度來審視徐𤊹,他無疑是一位兼有學人身份的詩人。在論詩時,徐𤊹提出詩本于六經的觀點:
如弟者,未窺一班,虚藏四部,惟是好學一念,自少至老,未嘗敢懈,雖識見頗深昔日,而精神不逮前時。愚嘗慨夫世之稱山人布衣者,皆习舉業不成,去學爲詩。其造語不過烟雲草樹、山川花鳥而已。求其出入經史,貫串百家,千無一焉。焦太史云:“不持寸鐵,而欲鼓行詞場,寧不怖死!”旨哉,言也。頃讀仁丈講義,謂近時一種邪説,指好色、好貨、好名爲真性,後生飲此狂酖,害入骨髓。斯論大有功于名教。愚謂爲詩而不本于六經中來,是爲無源之水。然則,積書博覽,譚身心性命之旨,足以砭今日之陋習也[104]。
如果從“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這個角度來看徐𤊹的“詩本于六經”的觀點,徐𤊹的觀點顯然是站不住脚的,但是如果從源與流來看六經與後世文學的關係,説六經是“源”,後世文學是“流”,似也没有很大的過錯。六經皆史,六經是史學的源頭;詩歌本于六經,六經是詩歌之“源”,後世的詩歌是六經之“流”。徐𤊹表達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個觀點。擴大一點講,不僅希望詩人要出入“經”,而且還要出入“史”,要“貫串百家”,乃至“四部”,因此講的就不單純是一個通經的問題,而是一個“學”的問題,學問的問題。總之,詩人必須“好學”、有學問;好學,有學問,作詩纔有起碼的本錢。現在一些自稱布衣的詩人,由于不學經史百家,“造語不過烟雲草樹,山川花鳥而已”,作詩没有根柢,未免浮淺。因此,徐𤊹論詩就不能不涉及宋代嚴羽提出來的詩是否關學,即詩歌與學問有無關係的問題。嚴羽雖然没有一概地否認學,但他認爲詩人的頓悟非常重要,又非關學。徐𤊹的觀點是,詩關學,關經史、百家。學,對詩人來講是非常重要的。恰好,在徐𤊹的身邊,謝肇淛、曹學佺都是學問家,同時又是詩寫得很好的詩人,無意中又支撑了他的觀點。但是,徐𤊹的朋友中,也有積書甚多、學問也不錯的朋友,如邵武謝兆申,他的詩就未免學究氣太濃而少詩情、詩味。在詩壇上出現不學的傾向時,徐𤊹提出“詩本于六經”,詩人必須出入經史、百家、四部,有着比較積极的意義。
徐𤊹論詩,還有一些很好的意見,如:不拾人唾餘,編詩集當去應酬、删失韵及淺俚者,善讀題畫詩,等等,讀者似也應當加以留意。
《鼇峰集》只有天啟刻本一種。萬曆二十二年(一五九四),徐熥在金陵爲徐𤊹刻《紅雨樓稿》,以及順治中有陳氏刻本《鼇峰集選》一卷,今均未見。我們此次點校所用的底本是天啟所刻二十八卷本《鼇峰集》。底本不清處,參校鈔本《鼇峰集》(二十八卷)。福建師範大學圖書館還藏有一部鈔本《鼇峰集》,此鈔本收録崇禎六年癸酉(一六三三)至八年乙亥(一六三五)三年間的七律;按年分,可析爲三册。此次整理,將此本附於刻本之後。至于天啟間所作之詩及崇禎元年至五年、九年至十五年所作諸詩,均已亡佚,我們搜集的佚詩有限,附於鈔本《鼇峰集》之後。
本書附録六種:
一、序記。刻本卷首有序四篇,我們將其移作附録,另附以曹學佺的壽序一篇,《宛羽樓記》一篇、徐熥記一篇,徐𤊹叙一篇。
二、傳記。傳記六種。其他輾轉摘鈔者不録。
三、興公詩話。《全明詩話》有《詩話》一種,輯得四十五則,本書所輯超過二百則。
四、集評。徐𤊹詩評、詩論數十則。起于謝肇淛、徐熥,止於[民國]《福建通志》。
五、徐𤊹年譜簡編。整理者所撰《徐𤊹年譜》(未刊),凡三十萬言,删繁成簡,附於此。
六、徐𤊹著述編年考證。徐𤊹著述繁富,各種書目對徐𤊹著述的載述缺漏甚多,整理者對徐𤊹的著述作了詳考,并加以編年,可與《年譜》相發明。
《鼇峰集》的整理和《徐𤊹年譜》撰著動手於二○○三年暑期。動手之後,發現難度很大,但是已經欲罷不能。每個暑期都揮汗如雨,每个寒假都呵手忍冻,不敢偷懶,同時也儘量推掉學術會議和社會活動,今年已經是第十個年头了,至於平日的閲讀,看見的相關資料,亦隨手記之。點點滴滴,雖然集腋未必能成裘,聚沙未必成塔,而敝帚自珍,今天這些附録能發佈于衆,自然還是高興的。
本書是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項目,感謝中心主任黄霖先生對本書編纂的指導。如果没有廣陵書社、特别是總編室主任王志娟的青睞和督促,没有《文獻》雜誌社張廷銀主編和福建文史館盧美松館長對本書出版的關心,没有内人温惠愛的支持,本書的完成是不可能的。我在給研究生上古籍整理實踐課時,爲了讓他們識别繁簡體字,提高古籍閲讀能力,让博士生吴可文、楊艷華、于莉莉,硕士生林聰、陳小英、張海霞、朱思凡、瞿倩倩、朱小衛、李曉蓉、胡油油、楊揚、林星等,也試着録入少量詩稿,至于整部《徐𤊹集》的點校和整理工作,可能還得再花兩三年的時間纔能完成。
本書在輯撰的過程中,可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足,不當之處,懇請專家和讀者批評指出。
二○一二年元月二十六日
點校凡例
一、《鼇峰集》二十八卷以天啟刻本爲底本。間有缺損模糊處,校以舊鈔本《鼇峰集》二十八卷本;鈔本疑鈔自天啟本。
一、所附鈔本《鼇峰集》,收録崇禎六年癸酉(一六三三)至八年乙亥(一六三五)三年間的七律;按年分,可析爲三册。無他本參校,缺損模糊處,只能根據前後詩及詩意加以判斷作校;無把握者,暫付闕如。
一、異體字如“窓”、“皷”、“矦”、“恠”、“亙”等,徑改爲“窗”、“鼓”、“侯”、“怪”、“亘”等。
一、“己”、“已”、“巳”,“戌”、“戍”等组字相混,据文意酌定,不另出校;“杨雄”之“杨”、“杨州”之“杨”,径改为“扬”,不另出校;“候官”之“候”,“唯和”之“唯”,径改为“侯”、“惟”,不另出校;“钟山”、“钟陵”、“钟阜”,统一作“锺山”、“锺陵”、“锺阜”,不另出校。
一、俗字,如“斈”、“寿”、“与”等径改为“学”、“寿”、“与”等。
一、詩序、正文,均加標點。題目及題下簡注不加標點。詩中的書名、篇名,不加書名號。
一、輯佚及附録,均注明出處,間亦出校。
一、詩文“明興”之類上空一格,本書則不空格。
一、天啟本卷首有一篇集序,三篇壽序,本書移於集後作爲附録,並增壽序一篇,藏書樓記二篇以及徐𤊹本人的樓叙一篇,爲《序記》。
一、《興公詩話》,見徐𤊹《榕陰新檢》卷十五、十六,今亦移於書後作爲附録,並增以《筆精》、《紅雨樓序跋》及尺牘相關内容。《榕陰新檢》、《筆精》等已有小標題的,一仍其舊;尺牘無標題的另製標題,以醒眉目。
[1] 《小草齋文集》卷二十四,天启刻本。
[2] 沈文倬《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
[3] 《幔亭集》卷十六,日本内閣文庫藏萬曆刻本。
[4] 《重編紅雨樓題跋·拾遺》。
[5] 《水明樓集》卷十三,萬曆刻本。
[6] 《〈晋安風雅〉序》,《晋安風雅》卷首,萬曆刻本。
[7] 《小草齋集》卷六。
[8] 《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六,《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復旦大學出版社,二○○九年版。
[9] 《鼓山志》卷十一,乾隆刻本。
[10] 《幔亭集》卷十七。
[11] 《幔亭集》卷五,此詩作于萬曆二十年(一五九二)。
[12] 《鼇峰集》卷十三,天啟刻本。此詩作於萬曆二十三年(一五九五)。陳薦夫有《秋日同汝大振狂子卿汝高惟和惟起無競集緑玉齋時惟和子卿下第歸自燕予歸自吴興汝高將以使事入浙惟起將游吴越》(《水明樓集》卷五),鄧原嶽有《秋日陳汝大振狂幼孺子卿無競集徐惟和興公緑玉齋時子卿歸自長安幼孺歸自吴興興公將游秣陵余將以使事之淛》(《西樓全集》卷六)。
[13] 《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九,《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四册,復旦大學出版社,二○○九年版。
[14] 《全閩明詩傳》卷三十二,光緒刻本。
[15] 《幔亭集》卷六、《鼇峰集》卷十。
[16] 《鼇峰集》卷十。
[17] 《鼇峰集》卷十四、《鼇峰集》卷七。
[18] 《東越文苑傳》卷六,同治郭柏蔚增訂本。
[19] [乾隆]《福州府志》卷六十《文苑傳》:“家貧好客,凡遊閩者,無論尊官賤士無不得見,户外四方之履,相錯如市。或遊困不能歸者,傾囊以贈,人咸誚爲‘窮孟嘗’云。”
[20] 《寄王百谷》,《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三,《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二册。
[21] 《寄謝在杭》,《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三,《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二册。
[22] 《寄鄧汝高學使》,《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三,《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二册。
[23] 鈔本《紅雨樓文集》。
[24] 《寄曹能始》,《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六,《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25] 《紅雨樓藏書目叙》,《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
[26] 《紅雨樓藏書目叙》,《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
[27] 《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
[28] 《鼇峰集》卷十四。
[29] 《福安志成將歸三山陳二石以詩見贈次韵为别》,《鼇峰集》卷二十一。
[30] 《徐𤊹傳》,[民國]《福建通志·文苑傳》卷六。
[31] 《鼇峰集》卷十一。
[32] 《徐興公入滇訪謝在杭過石倉山房宿舍别》,《夜光堂》,《石倉詩稿》卷二十六,日本内閣文庫藏明刻本。
[33] 《鼇峰集》卷二十一。
[34] 《寄曹能始》,《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八,《上海图书馆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四册。
[35] 《答书》,张燮《寄南中丞》附,《群玉楼集》卷十九。
[36] 陳壽祺《紅雨樓文稿跋》,《左海文集》卷七,道光刻本。
[37] 曹學佺《答興公》,《賜環集》上,《石倉詩稿》卷三十一,乾隆刻本。
[38] 《寄趙慧生》,《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三,《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二册。
[39] 《答陳宗元乙亥》,《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三,《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二册。
[40] 《筆精》卷七“藏書”條,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41] 《西峰六四文》,《石倉四稿》,日本内閣文庫藏明刻本。
[42] 《石倉五集·西峰六五集·詩》,日本内閣文庫藏明刻本。
[43] 《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四,《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44] 《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五,《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45] 《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四,《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46] 曹學佺《送徐興公》二首其二,《石倉五集·西峰六五集·詩》,日本内閣文庫藏明刻本。
[47] 鈔本《尺木堂集》卷首。
[48] 《牧齋初學集》卷十五《丙舍詩集》上,《牧齋全集》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三年版。
[49] 《寄裴翰卿》,《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四,《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50] 《徐興公將卜居武夷以詩決之》,《群玉樓集》卷二十三;張于壘《徐興公將卜居武夷以詩決之》,見郭柏蒼《全閩明詩傳》卷四十一。
[51] 鈔本《鼇峰集》,不分卷。
[52] 《送彭宗之歸楚》,鈔本《鼇峰集》,不分卷。
[53] 均見《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五,《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54] 《鼇峰集》卷十七。
[55] 蔡襄《,, 荔枝譜》,鄧慶寀《閩南荔枝通譜》卷一,崇禎刻本。
[56] 《鼇峰集》卷十四。
[57] 徐𤊹《榕陰新檢》卷十六《詩話》引,明萬曆本。
[58] 《复葉相公》(《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八,《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四册。
[59] 鈔本《鼇峰集》,藏福建師範大學圖書館。
[60] 《鼇峰集》卷十四。
[61] 《初夏宋永延陳伯孺倪柯古過集各賦齋中八物·幔亭圖》,《鼇峰集》卷二十二。
[62] 《鼇峰集》卷十八。
[63] 《鼇峰集》卷十。
[64] 《鼇峰集》卷十。
[65] 《鼇峰集》卷十三。
[66] 郭柏蒼《柳湄詩傳》,《全閩明詩傳》卷三十八引陳勳語。
[67] 《明三十家詩選》卷七上。
[68] 《明三十家詩選》卷七上引。
[69] 李賢《大明一統志》卷三十六“慶陽府”。
[70] 《鼇峰集》卷七。
[71] 《鼇峰集》卷十七。
[72] 《武夷雜咏十首·玉女峰》,《鼇峰集》卷二十四。
[73] 《武夷雜咏十首·金鷄洞》,《鼇峰集》卷二十四。
[74] 朱熹、徐熥詩並見明衷仲孺《武夷山志》卷十四,明清之際刻本。
[75] 《閩書》卷十五《方域志》“建寧府”。
[76] 《幔亭集》卷十四。
[77] 《掛劍篇》,《石倉全集》本。
[78] 《霏雲居集》卷二,萬曆刻本。
[79] 《鼇峰集》卷十二。
[80] 《鼇峰集》卷二十一。
[81] 《鼇峰集》卷二十一。
[82] 鈔本《鼇峰集》。
[83] 《静志居詩話》卷十八“徐𤊹”條,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年版。
[84] 《古意新聲十首和俞羡長》,《鼇峰集》卷十九。
[85] 《閩小記》卷三,康熙刻本。
[86] 《小草齋詩話》卷五,明天啟、崇禎刻本。
[87] 郭柏蒼《柳眉詩傳》引,《全閩明詩傳》卷四十。
[88] 《鼇峰集》卷首。
[89] 《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一九八三年版。
[90] 《大江草, 堂二集》卷五,弘光刻本。
[91] 《大江草堂二集》卷十八,弘光刻本。
[92] 《明詩紀事》庚籤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
[93] 《寄曹能始大參》,《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六,《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94] 謝肇淛《讀閩詩三首》其二,《小草齋集》卷六。
[95] 徐熥《〈晋安風雅〉序》,《晋安風雅》卷首,萬曆刻本。
[96] 《泡庵詩選序》,《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
[97] 《趙仁甫贊》,《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十二,《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五册。
[98] 《叙曹能始〈石倉集〉》,《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
[99] 《叙〈盛桂海詩〉》,《重編紅雨樓題跋》卷一。
[100] 《寄楊參和》,《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五,《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
[101] 《寄蔡宣遠明府》,《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七,《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四册。
[102] 《复彭次嘉》,《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八,《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四册。
[103] 《劍津集序》,《劍津集》卷首,明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
[104] 《復張維城》,《紅雨樓集·鼇峰文集》册六,《上海圖書館未刊古籍稿本》第四十三册。